管子卷第十一




君臣下第三十一


短語五。
古者未有君臣上下之別,未有夫婦妃匹之合,獸處群居,以力相征,於是智者詐愚,強者凌弱,老幼孤獨不得其所。故智者假眾力以禁強虐,而暴人止。為民興利除害,正民之德,而民師之。是故道術德行,出於賢人。其從義理兆形於民心,則民反道矣。名物處,(違是非之分)〔韙非分〕,則賞罰行矣。上下設,民生體,而國都立矣。是故國之所以為國者,民體以為國;君之所以為君者,賞罰以為君。
致賞則匱,致罰則虐。財匱而令虐,所以失其民也。是故明君審居處之教,而民可使居治、戰勝、守固者也。夫賞重,則上不給也;罰虐,則下不信也。是胡明君飾食飲弔傷之禮,而物(厲)〔屬〕之者也。是故厲之以八政,旌之以衣服,富之以國(裹)〔稟〕,貴之以王禁,則民親君可用也。民用,則天下可致也。天下道其道則至,不道其道則不至也。夫水波而上,盡其搖而復下,其勢固然者也。故德之以懷也,威之以畏也,則天下歸之矣。有道之國,發號出令,而夫婦盡歸親於上矣;布法出憲,而賢人列士盡功能於上矣。千里之內,束布之罰,一畝之賦,盡可知也。治斧鉞者不敢讓刑,治軒冕者不敢讓賞,(墳)〔隤〕然若一父之子,若一家之實,義禮明也。
夫下不戴其上,臣不戴其君,則賢人不來。賢人不來,則百姓不用。百姓不用,則天下不至。故曰:德侵則君危,論侵則有功者危,令侵則官危,刑侵則百姓危。而明君者,審禁淫侵者也。上無淫侵之論,則下無冀幸之心矣。
為人君者,倍道棄法,而好行私,謂之亂。為人臣者,變故易常,而巧(官)〔言〕以諂上,謂之騰。亂至則虐,騰至則北。四者有一至,敗,敵人謀之。則故施舍優猶以濟亂,則百姓悅。選賢遂材,而禮孝弟,則姦偽止。要淫佚,別男女,則通亂隔。貴賤有義,倫等不踰,則有功者勸。國有常式,故法不隱,則下無怨心。此五者,興德、匡過、存國、定民之道也。
夫君人者有大過,臣人者有大罪。國所有也,民所君也,有國君民而使民所惡制之,此一過也。民有三務,不布其民,非其民也。民非其民,則不可以守戰,此君人者二過也。夫臣人者,受君高爵重祿,治大官。倍其官,遺其事,穆君之色,從其欲,阿而勝之,此臣人之大罪也。君有過而不改,謂之倒;臣當罪而不誅,謂之亂。君為倒君,臣為亂臣,國家之衰也,可坐而待之。是故有道之君者執本,相執要,大夫執法以牧其群臣,群臣盡智竭力以役其上。四守者得則治,易則亂。故不可不明設而守固。
昔者,聖王本厚民生,審知禍福之所生。是故慎小事微,違非索辯以根之。然則躁作、姦邪、偽詐之人,不敢試也。此(禮)正民之道也。
古者有二言:「牆有耳,伏寇在側。」牆有耳者,微謀外泄之謂也。伏寇在側者,沈疑得民之道也。微謀之泄也,狡婦襲主之請,而資游慝也。沈疑者得民者也,前貴而後賤者為之驅也。明君在上,便僻不能食其意,刑罰亟近也;大臣不能侵其勢,比黨者誅,明也。為人君者,能遠讒諂,廢比黨,淫悖行食之徒,無爵列於朝者,此止詐、拘姦、厚國、存身之道也。
為人上者,制群臣百姓,(通)〔道〕中央之人(和)。是以中央之人,臣主之參。制令之布於民也,必由中央之人。中央之人,以緩為急,急可以取威;以急為緩,緩可以惠民。威惠遷於下,則為人上者危矣。賢不肖之知於上,必由中央之人。財力之貢於上,必由中央之人。能易賢不肖而可(威)〔成〕黨於下。有能以民之財力上(陷)〔啗〕其主,而可以為勞於(下)〔上〕。兼上下以環其私,爵制而不可加,則為人上者危矣。先其君以善者,侵其賞而奪之(實)〔惠〕者也。先其君以惡者,侵其刑而奪之威者也。訛言於外者,脅其君者也。鬱令而不出者,幽其君者也。四者一作,而上(下)不知也,則國之危,可坐而待也。
神聖者王,仁智者君,武勇者長,此天之道,人之情也。天道人情,通者質,(寵)〔窮〕者從,此數之因也。是故始於患者不與其事,親其事者不規其道。是以為人上者患而不勞也,百姓勞而不患也。君臣上下之分素,則禮制立矣。是故以人役上,以力役明,以刑役心,此物之理也。心道進退,而刑道滔(赶)〔迂〕。進退者主制,滔(赶)〔迂〕者主勞。主勞者方,主制者圓。圓者運,運者通,通則和。方者執,執者固,固則信。君以利和,臣以節信,則上下無邪矣。故曰:君人者制仁,臣人者守信。此言上下之禮也。
君之在國都也,若心之在身體也。道德定於上,則百姓化於下矣。戒心形於內,則容貌動於外矣。正也者,所以明其德。知得諸己,知得諸民,從其理也。知失諸民,退而脩諸己,反其本也。所求於己者多,故德行立。所求於人者少,故民輕給之。故君人者上注,臣人者下注。上注者,紀天時,務民力。下注者,發地利,足財用也。故能飾大義,審時節,上以禮神明,下以義輔佐者,明君之道。能據法而不阿,上以匡主之過,下以振民之病者,忠臣之所行也。
明君在上,忠臣佐之,則齊民以政刑,牽於衣食之利,故愿而易使,愚而易塞。君子食於道,小人食於力,分(民)〔也〕。威無勢也無所立,事無為也無所生。若此則國平而姦省矣。
君子食於道,則義審而禮明。義審而禮明,則倫等不踰,雖有偏卒之大夫,不敢有幸心,則上無危矣。齊民食於力作本,作本者眾,農以聽命。是以明君立世,民之制於上,猶草木之制於時也。故民(赶)〔迂〕則流之,民流通則迂之。決之則行,塞之則止。雖有明君,能決之,又能塞之。決之則君子行於禮,塞之則小人篤於農。君子行於禮,則上尊而民順。小民篤於農,則財厚而備足。上尊而民順,財厚而備足,四者備體,頃時而王不難矣。
四肢六道,身之體也。四正五官,國之體也。四肢不通,六道不達,曰失。四正不正,五官不官,曰亂。是故國君聘妻於異姓,設為姪娣、命婦、宮女,盡有法制,所以治其內也。明男女之別,昭嫌疑之節,所以防其姦也。是以中外不通,讒慝不生,婦言不及官中之事,而諸臣子弟無宮中之交,此先王所以明德圉姦,昭公(威)〔烕〕私也。
(明妾寵設)〔明立女寵後〕,不以逐子,傷義。禮私愛驩,勢不竝倫。爵位雖尊,禮無不行。(選)〔適〕為都佼,冒之以衣服,旌之以章旗,所以重其威也。然則兄弟無閒郄,讒人不敢作矣。
故其立相也,陳功而加之以德,論勞而昭之以法,參伍相德而周舉之,尊勢而明信之。是以下之人無諫死之誋,而聚立者無鬱怨之心。如此,則國平,而民無慝矣。其選賢遂材也,舉德以就列,不類無德;舉能以就官,不類無能。以德弇勞,不以傷年。如此,則上無困,而民不幸生矣。
國之所以亂者四,其所以亡者二。內有疑妻之妾,此宮亂也。庶有疑適之子,此家亂也。朝有疑相之臣,此國亂也。任官無能,此眾亂也。四者無別,主失其體。群官朋黨,以懷其私,則失族矣。國之幾臣,陰約閉謀以相待也,則失援矣。失族於內,失援於外,此二亡也。故妻必定,子必正,相必直立以聽,官必中信以敬。故曰:有宮中之亂,有兄弟之亂,有大臣之亂,有中民之亂,有小人之亂。五者一作,則為人上者危矣。宮中亂曰妬紛,兄弟亂曰黨偏,大臣亂曰稱述,中民亂曰讋諄,小民亂曰財匱。財匱生薄,讋諄生慢,稱述、黨偏、妬紛生變。
故正名稽疑,刑殺亟近,則內定矣。順大臣以功,順中民以行,順小民以務,則國豐矣。審天時,物地生,以輯民力;禁淫務,勸農功,以職其無事,則小民治矣。上稽之以數,下十伍以徵,近其(罪伏)〔巽升〕,以固其意;鄉樹之師以遂其學。官之以其能,及年而舉,則士反行矣。稱德度功,勸其所能,若稽之以眾風,若任以社稷之任。若此,則士反於情矣。


小稱第三十二


短語六。
管子曰:「身不善之患,毋患人莫己知。丹青在山,民知而取之;美珠在淵,民知而取之。是以我有過為,而民毋過命。民之觀也察矣,不可遁逃以為不善。故我有善則立譽我,我有過則立毀我。當民之毀譽也,則莫歸問於家矣。故先王畏民。操名從人,無不強也;操名去人,無不弱也。雖有天子諸侯,民皆操名而去之,則捐其地而走矣。故先王畏民。在於身者孰為利?(氣)〔耳〕與目為利。聖人得利而託焉,故民重而名遂。我亦託焉。聖人託可好,我託可惡,我託可惡以(來)〔求〕美名,又可得乎?愛且不能為我能也。毛嬙、西施,天下之美人也,盛怨氣於面,不能以為可好。我且惡面而盛怨氣焉,怨氣見於面,惡言出於口,去惡充,以求美名,又可得乎?甚矣!百姓之惡人之有餘忌也。是以長者斷之,短者續之,滿者洫之,虛者實之。」
管子曰:「善罪身者,民不得罪也;不能罪身者,民罪之。故稱身之過者,強也;治身之節者,惠也;不以不善歸人者,仁也。故明王有過則反之於身,有善則歸之於民。有過而反之身則身懼,有善而歸之民則民喜。往喜民,來懼身,此明王之所以治民也。今夫桀紂不然,有善則反之於身,有過則歸之於民。歸之於民則民怒,反之於身則身驕。往怒民,來驕身,此其所以失身也。故明王懼聲以感耳,懼氣以感目。以此二者有天下矣,可毋慎乎?匠人有以感斤欘,故繩可得料也。羿有以感弓矢,故彀可得中也。造父有以感轡筴,故遬獸可及,遠道可致。天下者,無常亂,無常治。不善人在則亂,善人在則治,在於既善,所以感之也。」
管子曰:「修恭遜、敬愛、辭讓、除怨、無爭,以相逆也,則不失於人矣。嘗試多怨爭利,相為不遜,則不得其身。大哉!恭遜敬愛之道。吉事可以入(察)〔祭〕,凶事可以居喪。大以理天下而不益也;小以治一人而不損也。嘗試往之中國、諸夏、蠻夷之國,以及禽獸昆蟲,皆待此而為治亂。澤之身則榮,去之身則辱。審行之身毋怠,雖夷貉之民,可化而使之愛。審去之身,雖兄弟父母,可化而使之惡。故(之)身者,使之愛惡;名者,使之榮辱。此其變名物也,如天如地,故先王曰道。」
管仲有病,桓公往問之曰:「仲父之病病矣,若不可諱而不起此病也,仲父亦將何以詔寡人?」管仲對曰:「微君之命臣也,故臣且謁之。雖然,君猶不能行也。」公曰:「仲父命寡人東,寡人東;令寡人西,寡人西。仲父之命於寡人,寡人敢不從乎?」管仲攝衣冠起,對曰:「臣願君之遠易牙、豎刁、堂巫、公子開方。夫易牙以調(和)〔味〕事公,公曰:惟烝嬰兒之未嘗。於是烝其首子而獻之公。人情非不愛其子也,於子之不愛,將何有於公?公喜(宮)〔內〕而妬,豎刁自刑而為公治內。人情非不愛其身也,於身之不愛,將何有於公?公子開方事公,十五年不歸視其親,齊衛之閒,不容數日之行。臣聞之,務為不久,蓋虛不長。其生不(長)〔良〕者,其死必不終。」桓公曰:「善。」管仲死,已葬。公憎四子者廢之官。逐堂巫而苛病起(兵),逐易牙而味不至,逐豎刁而宮中亂,逐公子開方而朝不治。桓公曰:「嗟!聖人固有悖乎!」乃復四子者。處朞年,四子作難,圍公一室不得出。有一婦人,遂從竇入,得至公所。公曰:「吾飢而欲食,渴而欲飲,不可得,其故何也?」婦人對曰:「易牙、豎刁、堂巫、公子開方,四人分齊國,塗十日不通矣。公子開方以書社七百下衛矣,食將不得矣。」公曰:「嗟茲乎!聖人之言長乎哉!死者無知則已,若有知,吾何面目以見仲父於地下!」乃援素幭以裹首而絕。死十一日,蟲出於戶,乃知桓公之死也。葬以楊門之扇。桓公之所以身死十一日,蟲出戶而不收者,以不終用賢也。
桓公、管仲、鮑叔牙、甯戚四人飲,飲酣,桓公謂鮑叔牙曰:「闔不起為寡人壽乎?」鮑叔牙奉杯而起曰:「使公毋忘出如莒時也,使管子毋忘束縛在魯也,使甯戚毋忘飯牛車下也。」桓公辟席再拜曰:「寡人與二大夫能無忘夫子之言,則國之社稷必不危矣。」


四稱第三十三


短語七。
桓公問於管子曰:「寡人幼弱惛愚,不通諸侯四鄰之義,仲父不當盡語我昔者有道之君乎?吾亦鑒焉。」管子對曰:「夷吾之所能與所不能,盡在君所矣,君胡有辱令?」桓公又問曰:「仲父,寡人幼弱惛愚,不通四鄰諸侯之義,仲父不當盡告我昔者有道之君乎?吾亦鑒焉。」管子對曰:「夷吾聞之於徐伯曰,昔者有道之君,敬其山川、宗廟、社稷,及至先故之大臣,收聚以(忠)〔惪〕,而大富之。固其武臣,宣用其力。聖人在前,貞廉在側,競稱於義,上下皆飾。形正明察,四時不貸,民亦不憂,五穀蕃殖。外內均和,諸侯臣(伏)〔服〕,國家安寧,不用兵革。受其幣帛,以懷其德;昭受其(今)〔令〕,以為法式。此亦可謂昔者有道之君也。」桓公曰:「善哉!」
桓公曰:「仲父既已語我昔者有道之君矣,不當盡語我昔者無道之君乎?吾亦鑒焉。」管子對曰:「今若君之美好而宣通也,既官職美道,又何以聞惡為?」桓公曰:「是何言邪?以(繬)〔緇〕緣(繬)〔緇〕,吾何以知其美也?以素緣素,吾何以知其善也?仲父已語我其善,而不語我其惡,吾豈知善之為善也?」管子對曰:「夷吾聞之於徐伯曰,昔者無道之君,大其宮室,高其臺榭,良臣不使,讒賊是舍。有(家)〔國〕不治,借人為圖,政令不善,墨墨若夜,辟若野獸,無所(朝)〔就〕處。不(脩)〔循〕天道,不鑒四方,有家不治,辟若生狂,眾所怨詛,希不滅亡。進其(諛)〔俳〕優,繁其鍾鼓,流於博塞,戲其工瞽。誅其良臣,敖其婦女,獠獵畢弋,暴遇諸父,馳騁無度,戲樂笑語。式政既輮,刑罰則烈。內削其民,以為攻伐,辟猶漏釜,豈能無竭。此亦可謂昔者無道之君矣。」桓公曰:「善哉!」
桓公曰:「仲父既已語我昔者有道之君,與昔者無道之君矣,仲父不當盡語我昔者有道之臣乎?吾以鑒焉。」管子對曰:「夷吾聞之徐伯曰,昔者有道之臣,委質為臣,不賓事左右,君知則仕,不知則已。若有事,必圖國家,徧其發揮。循其祖德,辯其順逆,推育賢人,讒慝不作。事君有義,使下有禮,貴賤相親,若兄若弟,忠於國家,上下得體。居處則思(義),語言則謀(謨),動作則事。居國則富,處軍則克,臨難據事,雖死不悔。近君為拂,遠君為輔,義以與交,廉以與處。臨官則治,酒食則(慈)〔辭〕,不謗其君,不諱其辭。君若有過,進諫不疑,君若有憂,則臣服之。此亦可謂昔者有道之臣矣。」桓公曰:「善哉!」
桓公曰:「仲父既以語我昔者有道之臣矣,不當盡語我昔者無道之臣乎?吾亦鑒焉。」管子對曰:「夷吾聞之於徐伯曰,昔者無道之臣,委質為臣,賓事左右;執說以進,不蘄亡己;遂進不退,假寵鬻貴,尊其貨賄,卑其爵位;進曰輔之,退曰不可,以敗其君,皆曰非我。不仁群處,以攻賢者,見(賢)〔貴〕若貨,見賤若過。貪於貨賄,競於酒食,不與善人,唯其所事。倨敖不恭,不友善士,讒賊與(鬭)〔通〕。不彌人爭,唯趣人(詔)〔訟〕,湛湎於酒,行義不從。不脩先故,變易國常,擅創為令,迷或其君,生奪之政,保貴寵矜。遷(損)〔捐〕善士,(捕)〔輔〕援貨人,入則乘等,出則黨駢,貨賄相入,酒食相親,俱亂其君。君若有(過)〔禍〕,各奉其身。此亦謂昔者無道之臣。」桓公曰:「善哉!」


正言第三十四


短語八。
篇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