卷一




《嘉言第一》


夫子適周,見萇弘,言終,退。萇弘語劉文公,曰:「吾觀孔仲尼有聖人之表。河目而隆顙,黃帝之形貌也。脩肱而龜背,長九尺有六寸,成湯之容體也。然言稱先王,躬履廉讓,洽聞強記,博物不窮,抑亦聖人之興者乎?」劉子曰:「方今周室衰微而諸侯力爭,孔丘布衣,聖將安施?」萇弘曰:「堯舜文武之道、或弛而墜,禮樂崩喪,其亦正其統紀而已矣。」既而夫子聞之,曰:「吾豈敢哉!亦好禮樂者也。」
陳惠公大城,因起凌陽之臺,未終而坐法死者數十人。又執三監吏,將殺之。夫子適陳,聞之,見陳侯,與俱登臺而觀焉。夫子曰:「美哉斯臺!自古聖王之為城臺,未有不戮一人而能致功若此者也。」陳侯默而退,遽竊赦所執吏。既而見夫子,問曰:「昔周作靈臺,亦戮人乎?」答曰:「文王之興,附者六州。六州之眾、各以子道來,故區區之臺,未及期日而已成矣。何戮之有乎?夫以少少之眾,能立大大之功,唯君爾。」
子張曰:「女子必漸乎二十而後嫁,何也?」孔子曰:「十五許嫁而後從夫,是陽動而陰應,男唱而女隨之義也。以為紡績組紃織紝者,女子之所有事也,黼黻文章之美,婦人之所有大功也。必十五以往,漸乎二十,然後可以通乎此事。通乎此事,然後乃能上以孝於舅姑,下以事夫養子也。」
宰我使于齊而反,見夫子,曰:「梁丘據遇虺毒,三旬而後瘳。朝齊君,會大夫,眾賓而慶焉。弟子與在賓列。大夫眾賓並復獻攻療之方。弟子謂之曰:『夫所以獻方,將為病也。今梁丘子已瘳矣,而諸夫子乃復獻方,方將安施?意欲梁丘大夫復有虺害當用之乎?』眾坐默然無辭。弟子此言何如?」夫子曰:「汝說非也。夫三折肱為良醫。梁丘子遇虺毒而獲瘳,諸有與之同疾者必問所以已之之方焉。眾人為此故,各言其方,欲售之以已人之疾也。凡言其方者,稱其良也。且以參據所以已之之方優劣耳。」
夫子適齊,晏子就其館。既宴而私焉,曰:「齊其危矣!譬若載無轄之車,以臨千仞之谷。其不顛覆亦難冀也。子、吾心也。子以齊為游息之館,當或可救。子幸不吾隱也。」夫子曰:「夫死病不可為醫。夫政令者、人君之銜轡,所以制下也。今齊君失之已久矣。子雖欲挾其輈而扶其輪,良弗及也。抑猶可以終齊君及子之身。過此以往,齊其田氏矣。」
齊東郭亥欲攻田氏,執贄見夫子而訪焉。夫子曰:「子為義也,丘不足與計事。」揖子貢使答之。子貢謂之曰:「今子、士也,位卑而圖大。〔位〕卑則人不附也,圖大則人憚之,殆非子之任也。盍姑已乎。夫以一縷之任繫千鈞之重,上懸之於無極之高,下垂之於不測之深。旁人皆哀其絕,而造之者不知其危,子之謂乎。馬方駭鼓而驚之,繫方絕重而填之。馬奔車覆,六轡不禁;繫絕於高,墜入於深,其危必矣。」東郭亥色戰而跪,曰:「吾已矣。願子無言。」既而夫子告子貢,曰:「東郭亥欲為義者也。子亦告之以難易則可矣。奚至懼之哉。」
宰我問:「君子尚辭乎?」孔子曰:「君子以理為尚,博而不要,非所察也;繁辭富說,非所聽也。唯知者不失理。」孔子曰:「吾於予,取其言之近類也;於賜,取其言之切事也。近類則足以諭之,切事則足以懼之。」


《論書第二》


子張問曰:「聖人受命,必受諸天,而《書》云『受終于文祖』,何也?」孔子曰:「受命於天者、湯武是也,受命於人者、舜禹是也。夫不讀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,則不知聖人之心,又無以別堯舜之禪、湯武之伐也。」
子張問曰:「禮、丈夫三十而室。昔〔者〕,舜三十徵庸,而《書》云:『有鰥在下曰虞舜』,何謂也?曩者、師聞諸夫子曰:『聖人在上,君子在位,則內無怨女,外無曠夫。』堯為天子而有鰥在下,何也?」孔子曰:「夫男子二十而冠,冠而後娶,古今通義也。舜父頑母嚚,莫能圖室家之端焉。故逮三十而謂之鰥也。《詩》云:『娶妻如之何?必告父母。』父母在,則宜圖婚。若已歿,則己之娶,必告其廟。今舜之鰥,乃父母之頑嚚也,雖堯為天子,其如舜何?」
子夏問《書》大義。子曰:「吾於《帝典》見堯舜之聖焉;於《大禹》、《皋陶謨》、《益稷》見禹、稷、皋陶之忠勤功勳焉;於《洛誥》見周公之德焉。故《帝典》可以觀美,《大禹謨》、《禹貢》可以觀事,《皋陶謨》、《益稷》可以觀政,《洪範》可以觀度,《秦誓》可以觀議,《五誥》可以觀仁,《甫刑》可以觀誡。通斯(亡)〔七〕者,則《書》之大義舉矣。」
孔子曰:「《書》之於事也、遠而不闊,近而不迫;志盡而不怨,辭順而不諂。吾於《高宗肜日》見德有報之疾也。苟由其道、致其仁,則遠方歸志而致其敬焉。吾於《洪範》見君子之不忍言人之惡而質人之美也。發乎中而見乎外以成文者,其唯《洪範》乎?」
子張問曰:「堯舜之世,一人不刑而天下治。何則?以教誠而愛深也。龍子以為教一而被以『五刑』,敢問何謂?」孔子曰:「不然,五刑、所以佐教也。龍子未可謂能為《書》也。」
子夏讀《書》既畢,而見於夫子。夫子謂曰:「子何為於《書》?」子夏對曰:「《書》之論事也,昭昭然若日月之代明,離離然若星辰之錯行;上有堯舜之德,下有三王之義。凡商之所受《書》於夫子者,志之於心,弗敢忘也。雖退而窮,居河濟之間、深山之中,作壤室,編蓬戶,常於此彈琴瑟以歌先王之道,則可以發憤慷喟,忘己貧賤。故有人亦樂之,無人亦樂之;上見堯舜之德,下見三王之義;忽不知憂患與死也。」夫子愀然變容,曰:「嘻!子殆可與言《書》矣。雖然,其亦表之而已,未覩其裏也。夫闚其門而不入其室,惡覩其宗廟之奧、百官之美乎?」
宰我問:「《書》云:『納于大麓,烈風、雷雨弗迷』,何謂也?」孔子曰:「此言人事之應乎天也。堯既得舜,歷試諸難,已而納之於尊顯之官,使大錄萬機之政。是故陰陽清和,五星來備,烈風、雷雨各以其應,不有迷錯愆伏,明舜之行合於天也。」
宰我曰:「敢問『禋于六宗』,何謂也?」孔子曰:「所宗者六,皆潔祀之也。埋少牢於太昭,所以祭時也;祖迎於坎壇,所以祭寒暑也;主於郊宮,所以祭日也;夜明,所以祭月也;幽禜,所以祭星也;雩禜,所以祭水旱也。『禋于六宗』,此之謂也。」
《書》曰:「茲予大享于先王,爾祖其從與享之。」季桓子問曰:「此何謂也?」孔子曰:「古之王者,臣有大功,死,則必祀之於廟,所以殊有績、勸忠勤也。盤庚舉其事,以厲其世臣,故稱焉。」桓子曰:「天子之臣有大功者,則既然矣。諸侯之臣有大功者,可以如之乎?」孔子曰:「勞能定國,功加於民,大臣死難,雖食之公廟可也。」桓子曰:「其位次如何?」孔子曰:「天子諸侯之臣、生則有列於朝,死則有位於廟。其序一也。」
《書》曰:「維高宗報上甲微。」定公問曰:「此何謂也?」孔子對曰:「此謂親盡廟毀,有功而不及祖,有德而不及宗。故於每歲之大嘗而報祭焉,所以昭其功德也。」公曰:「先君僖公、功德前行,可以與於報乎?」孔子曰:「丘聞:昔虞夏商周以帝王行此禮者,則有矣。自此以下,未之知也。」
定公問曰:「《周書》所謂『庸庸、祗祗、威威、顯民』,何謂也?」孔子對曰:「不失其道、明之於民之謂也。夫能用可用,則正治矣;敬可敬,則尚賢矣;畏可畏,則服刑恤矣。君審此三者以示民,而國不興,未之有也。」
子張問:「《書》云:『奠高山』,何謂也?」孔子曰:「高山『五嶽』,定其差秩,祀所視焉。」子張曰:「其禮如何?」孔子曰:「牲幣之物、『五嶽』視三公,而名山視子男。」子張曰:「仁者何樂於山?」孔子曰:「夫山者、巋然高。」子張曰:「高則何樂爾?」孔子曰:「夫山、草木植焉,鳥獸蕃焉,財用出焉,直而無私焉,四方皆伐焉。直而無私,興吐風雲以通乎天地之間;陰陽和合,雨露之澤,萬物以成,百姓咸饗。此仁者之所以樂乎山也。」
孟懿子問:「《書》曰:『欽四鄰』,何謂也?」孔子曰:「王者前有疑,後有丞,左有輔,右有弼,謂之四近。言前後左右近臣當畏敬之,不可以非其人也。周文王胥附、奔輳、先後、禦侮,謂之四鄰。以免乎牖里之害。」懿子曰:「夫子亦有四鄰乎?」孔子曰:「吾有四友焉。自吾得回也,問人加親,是非胥附乎?自吾得賜也,遠方之士日至,是非奔輳乎?自吾得師也,前有光,後有輝,是非先後乎?自吾得由也,惡言不至於門,是非禦侮乎?」
孔子見齊景公,梁丘據自外而至。公曰:「何遲?」對曰:「陳氏戮其小臣。臣有辭焉。是故遲。」公笑而目孔子,曰:「《周書》所謂『明德慎罰』,陳子明德也;罰人而有辭,非不慎矣。」孔子答曰:「昔康叔封衛,統三監之地,命為孟侯。周公以成王之命作《康誥》焉,稱述文王之德,以成勑誡之文。其《書》曰:『惟乃丕顯考文王,克明德慎罰。』克明德者、能顯用有德,舉而任之也。慎罰者、并心而慮之,眾平然後行之,致刑錯也。此言其所任不失德,所罰不失罪,不謂己德之明也。」公曰:「寡人不有過言,則安得聞君子之教也?」
《書》曰:「其在祖甲,不義惟王。」公西赤曰:「聞諸晏子,湯及太甲、祖乙、武丁,天下之大君。夫太甲為王,居喪行不義,同稱大君,何也?」孔子曰:「君子之於人、計功以除過。太甲即位,不明居喪之禮,而干冢宰之政。伊尹放之于桐。憂思三年,追悔前愆,起而復位,謂之明王。以此觀之,雖四於『三王』,不亦可乎?」
魯哀公問:「《書》稱夔曰:『於!予擊石拊石,百獸率舞,庶尹允諧』,何謂也?」孔子對曰:「此言善政之化乎物也。古之帝王功成作樂,其功善者其樂和,樂和,則天地且猶應之,況百獸乎?夔為帝舜樂正,實能以樂盡治理之情。」公曰:「然則政之大本,莫尚夔乎?」孔子曰:「夫樂所以歌其成功,非政之本也。眾官之長,既成熙熙,然後樂乃和焉。」公曰:「吾聞夔一足,有異於人,信乎?」孔子曰:「昔重黎舉夔為進,又欲求人而佐焉。舜曰:『夫樂、天地之精也,唯聖人為能和六律、均五聲,和樂之本,以通八風。』夔能若此,一而足矣,故曰一足。非一足也。」公曰:「善。」


《記義第三》


季桓子以粟千鍾餼夫子,夫子受之而不辭,既而以頒門人之無者。子貢進曰:「季孫以夫子貧,故致粟。夫子受之,而以施人,無乃非季孫之意乎?」子曰:「何?」對曰:「季孫以為惠也。」子曰:「然。吾得千鍾,所以受而不辭者,為季孫之惠,且以為寵也。夫受人財,不以成富,與季孫之惠於一人,豈若惠數百人哉!」
秦莊子死,孟武伯問於孔子曰:「古者同寮有服乎?」荅曰:「然。同寮有相友之義。貴賤殊等,不為同官。聞諸老聃:昔者虢叔、閎夭、太顛、散宜生、南宮括五臣同寮,比德以贊文武。及虢叔死,四人者為之服。朋友之服、古之達禮者行之也。」
公父文伯死,室人有從死者。其母怒而不哭,相室諫之。其母曰:「孔子、天下之賢人也,不用於魯,退而去。是子素宗之,而不能隨。今死而內人從死者二人焉。若此於長者薄,於婦人厚也。」既而夫子聞之曰:「季氏之婦尚賢哉!」子路愀然對曰:「夫子亦好人之譽己乎?夫子死而不哭,是不慈也,何善爾?」子曰:「怒其子之不能隨賢,所以為尚賢者。吾何有焉?其亦善此而已矣。」
衛出公使人問孔子曰:「寡人之任臣,無大小,一一自言問觀察之,猶復失人。何故?」答曰:「如君之言,此乃所以失之也。人既難知,非言問所及、觀察所盡。且人君之慮者多,多慮則意不精。以不精之意,察難知之人,宜其有失也。君未之聞乎?昔者舜臣堯,官才任士,堯一從之。左右曰:『人君用士,當自任耳目,而取信於人,無乃不可乎?』堯曰:『吾之舉舜,已耳目之矣。今舜所舉人,吾又耳目之。是則耳目人終無已也。』君苟付可付,則己不勞而賢才不失矣。」
子貢問曰:「昔孫文子以衛侯哭之不哀,知其將為亂。不敢捨其重器而行,盡寘諸戚,而善晉大夫二十人。或稱其知,何如?」孔子曰:「吾知其為罪人,未知其為知也。」子貢曰:「敢問何謂也?」子曰:「食其祿者必死其事,孫子知衛君之將不君,不念伏死以爭,而素規去就。尸利攜貳,非人臣也。臣而有不臣之心,明君所不赦。幸哉!孫子之以此免戮也。」
孔子使宰予使于楚。楚昭王以安車象飾,因宰予以遺孔子焉。宰予曰:「夫子無以此為也。」王曰:「何故?」對曰:「臣以其用,思其所在觀之,有以知其然。」王曰:「言之。」宰予對曰:「自臣侍從夫子以來,竊見其言不離道,動不違仁,貴義尚德,清素好儉;仕而有祿,不以為積;不合則去,退無吝心;妻不服綵,妾不衣帛,車器不(彤)〔彫〕,馬不食粟;道行則樂其治,不行則樂其身,此所以為夫子也。若夫觀目之靡麗,窈窕之淫音,夫子過之弗之視,遇之弗之聽也。故臣知夫子之無用此車也。」王曰:「然則夫子何欲而可?」對曰:「方今天下道德寢息,其志欲興而行之。天下誠有欲治之君能行其道,則夫子雖徒步以朝,固猶為之,何必遠辱君之重貺乎?」王曰:「乃今而後知孔子之德也大矣。」宰予歸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「二三子以予之言何如?」子貢對曰:「未盡夫子之美也。夫子德高則配天、深則配海。若予之言,行事之實也。」子曰:「夫言貴實,使人信之。舍實何稱乎?是賜之華不若予之實也。」
孔子適齊,齊景公讓登,夫子降一等。景公三辭然後登。既坐,曰:「夫子降德辱臨寡人,寡人以為榮也,而降階以遠自絕於寡人。〔寡人〕未知所以為罪?」孔子答曰:「君惠顧外臣,君之賜也。然以匹夫敵國君,非所敢行也。雖君私之,其若義何?」
顏讎善事親,子路義之。後讎以非罪執於衛,將死,子路請以金贖焉,衛人將許之。既而二三子納金於子路以入衛,或謂孔子曰:「受人之金以贖其私昵,義乎?」子曰:「義而贖之,貧取於友,非義而何?愛金而令不辜陷辟,凡人且猶不忍,況二三子於由之所親乎?《詩》云:『如可贖兮,人百其身。』苟出金可以生人,雖百倍,古人不以為多。故二三子行其欲,由也成其義,非汝之所知也。」
孔子讀《詩》及《小雅》,喟然而嘆,曰:「吾於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見周道之所以盛也,於《柏舟》見匹夫執志之不可易也,於《淇奧》見學之可以為君子也,於《考槃》見遁世之士而不悶也,於《木瓜》見苞苴之禮行也,於《緇衣》見好賢之心至也,於《鷄鳴》見古之君子不忘其敬也,於《伐檀》見賢者之先事後食也,於《蟋蟀》見陶唐儉德之大也,於《下泉》見亂世之思明君也,於《七月》見豳公之所以造周也,於《東山》見周公之先公而後私也,於《狼跋》見周公之遠志所以為聖也,於《鹿鳴》見君臣之有禮也,於《彤弓》見有功之必報也,於《羔羊》見善政之有應也,於《節南山》見忠臣之憂世也,於《蓼莪》見孝子之思養也,於《楚茨》見孝子之思祭也,於《裳裳者華》見古之賢者世保其祿也,於《采菽》見古之明王所以敬諸侯也。」
孔子晝息於室而鼓琴焉。閔子自外聞之,以告曾子曰:「嚮也夫子之音清澈以和,淪入至道;今也更為幽沈之聲。幽則利欲之所為發,沈則貪得之所為施。夫子何所感之若是乎?吾從子入而問焉。」曾子曰:「諾。」二子入,問孔子。孔子曰:「然。汝言是也。吾有之。向見猫方取鼠,欲其得之,故為之音也。汝二人者孰識諸?」曾子對曰:「是閔子。」夫子曰:「可與聽音矣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