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知記卷上凡八十一章


一、孔子教人,莫非存心養性之事,然未嘗明言之也,孟子則明言之矣。夫心者,人之神明;性者,人之生理。理之所在謂之心,心之所有謂之性,不可混而爲一也。《虞書》曰: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」《論語》曰: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。」又曰:「其心三月不違仁。」《孟子》曰:「君子所性,仁義禮智根於心。」此心性之辨也。二者初不相離,而實不容相混。精之又精,乃見其真。其或認心以爲性,真所謂「差毫釐而謬千里」者矣。
二、《繫辭傳》曰:「無有遠近幽深,遂知來物。非天下之至精,其孰能與於此?」「通其變,遂成天地之文;極其數,遂定天下之象。非天下之至變,其孰能與於此?」「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。非天下之至神,其孰能與於此?」夫《易》,聖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。《易》道則然,即天道也。其在人也,容有二乎!是故至精者性也,至變者情也,至神者心也。所貴乎存心者,固將極其深,研其幾,以無失乎性情之正也。若徒有見乎至神者,遂以爲道在是矣,而深之不能極,而幾之不能研,顧欲通天下之志,成天下之務,有是理哉!
三、道心,「寂然不動」者也,至精之體不可見,故微;人心,「感而遂通」者也,至變之用不可測,故危。
四、道心,性也;人心,情也。心一也,而兩言之者,動静之分,體用之别也。凡静以制動則吉,動而迷復則凶。「惟精」,所以審其幾也;「惟一」,所以存其誠也。「允執厥中」,「從心所欲不踰矩」也,聖神之能事也。
五、釋氏之「明心見性」,與吾儒之「盡心知性」,相似而實不同。蓋虚靈知覺,心之妙也;精微純一,性之真也。釋氏之學,大抵有見於心,無見於性。故其爲教,始則欲人盡離諸相,而求其所謂空,空即虚也。既則欲其即相即空,而契其所謂覺,即知覺也。覺性既得,則空相洞徹,神用無方,神即靈也。凡釋氏之言性,窮其本末,要不出此三者,然此三者皆心之妙,而豈性之謂哉!使其據所見之及,復能向上尋之,「帝降之衷」亦庶乎其可識矣。顧自以爲「無上妙道」,曾不知其終身尚有尋不到處,乃敢遂駕其説,以誤天下後世之人,至於廢棄人倫,滅絶天理,其貽禍之酷可勝道哉!夫攻異端,闢邪説,孔氏之家法也。或乃陽離陰合,貌詆心從,以熒惑多士,號爲孔氏之徒,誰則信之!
六、盈天地之間者惟萬物,人固萬物中一物爾。「乾道變化,各正性命。」人猶物也,我猶人也,其理容有二哉?然形質既具,則其分不能不殊。分殊,故各私其身;理一,故皆備於我。夫人心虚靈之體,本無不該,惟其蔽於有我之私,是以明於近而暗於遠,見其小而遺其大。凡其所遺所暗,皆不誠之本也。然則知有未至,欲意之誠,其可得乎?故《大學》之教,必始於格物,所以開其蔽也。格物之訓,如程子九條,往往互相發明。其言譬如千蹊萬徑,皆可以適國,但得一道而入,則可以推類而通其餘。爲人之意,尤爲深切。而今之學者,動以不能盡格天下之物爲疑,是豈(常)〔嘗〕一日實用其工?徒自誣耳。
且如《論語》「川上」之嘆,《中庸》「鳶飛魚躍」之旨,《孟子》「犬牛人性」之辨,莫非物也,於此精思而有得焉,則凡備於我者,有不可得而盡通乎?又如《中庸》言:「大哉聖人之道!洋洋乎!發育萬物,峻極于天。優優大哉!禮儀三百,威儀三千。待其人而後行。」夫「三百」、「三千」莫非人事,聖人之道,固於是乎在矣。至於「發育萬物」,自是造化之功用,而以之言聖人之道,何耶?其人又若何而行之耶?於此精思而有得焉,天人物我,内外本末,「幽明之故」,「死生之説」,「鬼神之情狀」,皆當一以貫之而無遺矣。然則所謂萬物者,果性外之物也耶!
七、「格物莫若察之於身,其得之尤切。」程子有是言矣。至其答門人之問,則又以爲:「求之情性固切於身,然一草一木亦皆有理,不可不察。」蓋方是時,禪學盛行,學者往往溺於明心見性之説,其於天地萬物之理,不復置思,故常陷於一偏,蔽於一己,而終不可與入堯舜之道。二程切有憂之,於是表章《大學》之書,發明格物之旨,欲令學者物我兼照,内外俱融,彼此交盡,正所以深救其失,而納之於大中。良工苦心,知之者誠亦鮮矣。
夫此理之在天下,由一以之萬,初匪安排之力,會萬而歸一,豈容牽合之私?是故察之於身,宜莫先於性情;即有見焉,推之於物而不通,非至理也。察之於物,固無分於鳥獸草木;即有見焉,反之於心而不合,非至理也。必灼然有見乎一致之妙,了無彼此之殊,而其分之殊者自森然其不可亂,斯爲格致之極功。然非真積力久,何以及此?
八、「幽明之故」,「死生之説」,「鬼神之情狀」,未有物格知至而不能通乎此者也。佛氏以山河大地爲幻,以生死爲輪廻,以天堂地獄爲報應,是其知之所未徹者亦多矣,安在其爲見性!世顧有尊用「格此物」、「致此知」之緒論,以陰售其明心之説者,是成何等見識耶!佛氏之幸,吾聖門之不幸也。
九、此理誠至易,誠至簡。然「易簡而天下之理得」,乃成德之事。若夫學者之事,則博學、審問、慎思、明辨、篤行,廢一不可。循此五者以進,所以求至於易簡也。苟厭夫問學之煩,而欲徑達於易簡之域,是豈所謂易簡者哉!大抵好高欲速,學者之通患。爲此説者,適有以投其所好,中其所欲。人之靡然從之,無怪乎其然也。然其爲斯道之害甚矣,可懼也夫!
一○、「格」字,古註或訓爲至,如「格于上下」之類;或訓爲正,如「格其非心」之類。格物之格,二程皆以至字訓之,因文生義,惟其當而已矣。吕東萊釋「天壽平格」之格,又以爲「通徹三極而無間」。愚按,「通徹無間」,亦至字之義,然比之至字,其意味尤爲明白而深長。試以訓「格於上下」,曰「通徹上下而無間」,其孰曰不然?格物之格,正是「通徹無間」之意。蓋工夫至到,則通徹無間,物即我,我即物,渾然一致,雖合字亦不必用矣。
一一、自夫子贊《易》,始以窮理爲言。理果何物也哉?蓋通天地,亘古今,無非一氣而已。氣本一也,而一動一静,一往一來,一闔一闢,一升一降,循環無已。積微而著,由著復微,爲四時之温凉寒暑,爲萬物之生長收藏,爲斯民之日用彝倫,爲人事之成敗得失。千條萬緒,紛紜膠轕,而卒不可亂,有莫知其所以然而然,是即所謂理也。初非别有一物。依於氣而立,附於氣以行也。
或者因「《易》有太極」一言,乃疑陰陽之變易,類有一物主宰乎其間者,是不然。夫《易》乃兩儀、四象、八卦之總名,太極則衆理之總名也。云「《易》有太極」,明萬殊之原於一本也,因而推其生生之序,明一本之散爲萬殊也。斯固自然之機,不宰之宰,夫豈可以形迹求哉?斯義也,惟程伯子言之最精,叔子與朱子似乎小有未合。今其説具在,必求所以歸于至一,斯可矣。程伯子嘗歷舉《繫辭》「形而上者謂之道,形而下者謂之器」,「立天之道曰陰與陽,立地之道曰柔與剛,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」,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」數語,乃從而申之曰:「陰陽亦形而下者也,而曰道者,惟此語截得上下最分明。元來只此是道,要在人默而識之也。」學者試以此言潛玩精思,久久自當有見。
所謂叔子小有未合者,劉元承記其語有云:「所以陰陽者道。」又云:「所以闔闢者道。」竊詳所以二字,固指言形而上者,然未免微有二物之嫌。以伯子「元來只此是道」之語觀之,自見渾然之妙,似不須更着「所以」字也。所謂朱子小有未合者,蓋其言有云:「理與氣決是二物。」又云:「氣强理弱。」又云:「若無此氣,則此理如何頓放?」似此類頗多。惟《答柯國材》一書有云:「一陰一陽,往來不息,即是道之全體。」此語最爲直截,深有合於程伯子之言,然不多見,不知竟以何者爲定論也。
一二、朱子年十五六,即有志於道,求之釋氏者幾十年,及年二十有四,始得延平李先生而師事之。於是大悟禪學之非,而盡棄其舊習。延平既卒,又得南軒張子而定交焉,誠有麗澤之益者也。延平嘗與其友羅博文書云:「元晦初從謙開善處下工夫來,故皆就裏面體認。今既論難,見儒者路脈,極能指其差誤之處。自見羅先生來,未見有如此者。」又云:「此子别無他事,一味潛心於此,今漸能融釋,於日用處一意下工夫。若於此漸熟,則體用合矣。」觀乎此書,可以見朱子入道端的。其與南軒往復論辨,書尺不勝其多。觀其論中和最後一書,發明心學之妙,殆無餘藴,又可見其所造之深也。誠明兩進,著述亦富。當時從游之士、後世私淑之徒累百千人,未必皆在今人之下,然莫不心悦而誠服之,是豈可以聲音笑貌爲哉!今之學者,概未嘗深考其本末,但粗讀陸象山遺書數過,輒隨聲逐響,横加詆訾,徒自見其陋也已矣,於朱子乎何傷!謙開善當是高僧,然未及考。
一三、自昔有志於道學者,罔不尊信程朱;近時以道學鳴者,則泰然自處於程朱之上矣。然考其所得,乃程朱早嘗學焉,而竟棄之者也。夫勤一生以求道,乃拾先賢所棄以自珍,反從而議其後,不亦誤耶?雖然,程朱之學可謂至矣,然其心則固未嘗自以爲至也。何以明之?程叔子《易傳》已成,學者莫得傳授。或以爲請,則曰:「自量精力未衰,尚覬有少進爾。」朱子年垂七十,有「於上面猶隔一膜」之嘆,蓋誠有見乎義理之無窮,於心容有所未慊者,非謙辭也。愚嘗遍取程朱之書,潛玩精思,反覆不置,惟於伯子之説,了無所疑。叔子與朱子論著、答問,不爲不多,往往窮深極微,兩端皆竭。所可疑者,獨未見其定於一爾,豈其所謂「猶隔一膜」者乎?夫因其言,而求其所未一,非篤於尊信者不能。此愚所以盡心焉而不敢忽也。
一四、六經之中,言心自帝舜始,言性自成湯始。舜之四言未嘗及性,性固在其中矣。至湯始明言之曰:「惟皇上帝,降衷于下民。若有恒性,克綏厥猷惟后。」孔子言之加詳,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,繼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仁者見之謂之仁,知者見之謂之知,百姓日用而不知,故君子之道鮮矣。」又曰:「性相近。」子思述之,則曰:「天命之謂性,率性之謂道。」孟子祖之,則曰:「性善。」凡古聖賢之言性,不過如此。自告子而下,初無灼然之見,類皆想像以爲言,其言益多,其合於聖賢者殊寡,卒未有能定於一者。及宋,程、張、朱子出,始别白而言之,孰爲天命之性,孰爲氣質之性,參之孔孟,驗之人情,其説於是乎大備矣。然一性而兩名,雖曰「二之則不是」,而一之又未能也。學者之惑,終莫之解,則紛紛之論,至今不絶於天下,亦奚怪哉!
愚嘗寤寐以求之,沉潛以體之,積以歲年,一旦恍然,似有以洞見其本末者。竊以性命之妙,無出「理一分殊」四字,簡而盡,約而無所不通,初不假於牽合安排,自確乎其不可易也。蓋人物之生,受氣之初,其理惟一;成形之後,其分則殊。其分之殊,莫非自然之理;其理之一,常在分殊之中。此所以爲性命之妙也。語其一,故人皆可以爲堯舜;語其殊,故上智與下愚不移。聖人復起,其必有取於吾言矣。
一五、所謂「約而無所不通」者,請以從古以來凡言性者明之。「若有恒性」,理之一也;「克綏厥猷」,則分之殊者,隱然寓乎其間。「成之者性」,理之一也;「仁者」、「知者」、「百姓」也、「相近」也者,分之殊也。「天命之謂性」,理之一也;「率性之謂道」,分之殊也。此别有説,在後「性善」,理之一也,而其言未及乎分殊;「有性善,有性不善」,分之殊也,而其言未及乎理一。程、張本思、孟以言性,既專主乎理,復推氣質之説,則分之殊者誠亦盡之。但曰「天命之性」,固已就氣質而言之矣;曰「氣質之性」,性非天命之謂乎?一性而兩名,且以氣質與天命對言,語終未瑩。朱子尤恐人之視爲二物也,乃曰:「氣質之性,即太極全體墮在氣質之中。」夫既以墮言,理氣不容無罅縫矣。惟以理一分殊蔽之,自無往而不通,而所謂「天下無性外之物」,豈不亶其然乎!
一六、至理之源,不出乎動静兩端而已。静則一,動則萬殊。在天在人,一也。《樂記》曰:「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;感於物而動,性之欲也。」《中庸》曰: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;發而皆中節謂之和。」此理之在人也,不於動静求之,將何從而有見哉?然静無形而動有象,有象者易識,無形者難明,所貴乎窮理者,正欲明其所難明爾。夫未發之中,即「帝降之衷」,即「所受天地之中以生」者,夫安有不善哉!惟是喜怒哀樂之發,未必皆中乎節,此善惡之所以分也。節也者,理一之在分殊中也。中節即無失乎天命之本然,何善如之?或過焉,或不及焉,猶有所謂善者存焉,未可遽謂之惡也。必反之,然後爲惡。「反之」云者,好人之所惡,惡人之所好也。所以善惡之相去,或相倍蓰,或相十百,或相千萬,兹不謂之萬殊而何?然欲動情勝,雖或流而忘反,而中之本體,固自若也,初未始須臾離也。不明乎此,而曰「我知性」,非妄歟!
一七、《樂記》所言「欲」與「好惡」,與《中庸》「喜怒哀樂」,同謂之七情,其理皆根於性者也。七情之中,欲較重。蓋惟天生民有欲,順之則喜,逆之則怒,得之則樂,失之則哀,故《樂記》獨以「性之欲」爲言,欲未可謂之惡,其爲善爲惡,係於有節與無節爾。
一八、天人一理,而其分不同。「人生而静」,此理固在於人,分則屬乎天也;「感物而動」,此理固出乎天,分則屬乎人矣。君子必慎其獨,其以此夫!
一九、「理一分殊」四字,本程子論《西銘》之言,其言至簡,而推之天下之理,無所不盡。在天固然,在人亦然,在物亦然;在一身則然,在一家亦然,在天下亦然;在一歲則然,在一日亦然,在萬古亦然。持此以論性,自不須立天命、氣質之兩名,粲然其如視諸掌矣。但伊川既有此言,又以爲「才禀於氣」,豈其所謂分之殊者,專指氣而言之乎?朱子嘗因學者問理與氣,亦稱伊川此語説得好,却終以理氣爲二物。愚所疑未定于一者,正指此也。
二○、「天命之謂性」,自其受氣之初言也;「率性之謂道」,自其成形之後言也。蓋形質既成,人則率其人之性,而爲人之道;物則率其物之性,而爲物之道。均是人也,而道又不盡同,仁者見之則謂之仁,知者見之則謂之知,百姓則日用而不知,分之殊也,於此可見。所云「君子之道鮮矣」者,蓋君子之道,乃中節之和,天下之達道也,必從事於修道之教,然後君子之道可得,而性以全。戒懼慎獨,所以修道也。
二一、「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。」子思此言,所以開示後學,最爲深切。蓋天命之性,無形象可覩,無方體可求,學者猝難理會,故即喜怒哀樂以明之。夫喜怒哀樂,人人所有而易見者,但不知其所謂「中」,不知其爲「天下之大本」,故特指以示人,使知性命即此而在也。上文「戒慎恐懼」即所以存養乎此,然知之未至,則所養不能無差,或陷於釋氏之空寂矣。故李延平教人「須於静中體認大本未發時氣象分明,即處事應物自然中節。」李之此指,蓋得之羅豫章,羅得之楊龜山,楊乃程門高弟,其固有自來矣。程伯子嘗言:「學者須先識仁,識得此理,以誠敬存之而已。」叔子亦言:「勿忘勿助長,只是養氣之法,如不識怎生養?有物始言養,無物又養箇甚?」由是觀之,則未發之中,安可無體認工夫!雖叔子嘗言:「存養於未發之時則可,求中於未發之前則不可。」此殆一時答問之語,未必其終身之定論也。且以爲「既思即是已發」,語亦傷重。思乃動静之交,與發於外者不同,推尋體認,要不出方寸間爾。伯子嘗言:「天理二字,是自家體貼出來。」又云:「中者,天下之大本。天地之間,亭亭當當、直上直下之正理,出則不是。」若非其潛心體貼,何以見得如此分明?學者於未發之中,誠有體認工夫,灼見其直上直下,真如一物之在吾目,斯可謂之知性也已。亹亹焉,戒懼以終之,庶無負子思子所以垂教之深意乎!
二二、存養是學者終身事,但知既至與知未至時,意味迥然不同。知未至時,存養非十分用意不可,安排把捉,静定爲難,往往久而易厭。知既至,存養即不須大段着力,從容涵泳之中,生意油然,自有不可遏者,其味深且長矣。然爲學之初,非有平日存養之功,心官不曠,則知亦無由而至。朱子所謂「誠明兩進」者,以此。省察是將動時更加之意,即《大學》所謂「安而慮」者。然安而能慮,乃知止後事,故所得者深,若尋常致察,其所得者,終未可同日而語。大抵存養是君主,省察乃輔佐也。
二三、孟子以「勿忘勿助長」爲養氣之法。氣與性一物,但有形而上下之分爾。養性即養氣,養氣即養性,顧所從言之不同,然更無别法。子思所謂「戒慎恐懼」,似乎勿忘之意多,孟子語意較完也。
二四、格物致知,學之始也;克己復禮,學之終也。道本人所固有,而人不能體之爲一者,蓋物我相形,則惟知有我而已。有我之私日勝,於是乎違道日遠。物格則無物,惟理之是見;己克則無我,惟理之是由。沛然天理之流行,此其所以爲仁也。始終條理,自不容紊,故曰「知至至之」、「知終終之」。知及之而行不逮,蓋有之矣。苟未嘗真知禮之爲禮,有能「不遠而復」者,不亦鮮乎!
二五、顔子「克己復禮」,殊未易言。蓋其於所謂禮者,見得已極分明,所謂「如有所立卓爾」也。惟是有我之私,猶有纖毫消融未盡,消融盡,即渾然與理爲一矣。然此處工夫最難,蓋大可爲也,化不可爲也。若吾徒之天資學力去此良遠,但能如謝上蔡所言「從性偏難克處克將去」,即是日用間切實工夫。士希賢,賢希聖,固自有次第也。
二六、顔子之猶有我,於「願無伐善,無施勞」見之。
二七、天地之化,人物之生,典禮之彰,鬼神之秘,古今之運,死生之變,吉凶悔吝之應,其説殆不可勝窮。一言以蔽之,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
二八、「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」,不出乎人心動静之際,人倫日用之間。《詩》所謂「昊天曰明,及爾出王。昊天曰旦,及爾遊衍」,即其義也。「君子敬而無失。」事天之道,庶乎盡之。若夫聖人「純亦不已」,則固與天爲一矣。
二九、仁至難言。孔子之答問仁,皆止言其用力之方。孟子亦未嘗明言其義,其曰「仁,人心也」,蓋即此以明彼,見其甚切於人而不可失爾,與下文「人路」之義同。故李延平謂「孟子不是將心訓仁」,其見卓矣。然學者類莫之察,往往遂失其旨。歷選諸儒先之訓,惟程伯子所謂「渾然與物同體」,似爲盡之。且以爲「義禮智信皆仁」,則粲然之分,無一不具。惟其無一不具,故徹頭徹尾,莫非是物,此其所以爲渾然也。張子《西銘》,其大意皆與此合。他如「曰公」,「曰愛」之類,自同體而推之,皆可見矣。
三○、操舍之爲言,猶俗云提起放下。但常常提掇此心無令放失,即此是操,操即敬也。孔子嘗言:「敬以直内。」蓋此心常操而存,則私曲更無所容,不期其直而自直矣。先儒有以主敬、持敬爲言者,似乎欲密反疎。後學或從而疑之,又不知其實用工果何如也。
三一、「鳶飛魚躍」之三言,誠子思吃緊爲人處,復言「君子之道,造端乎夫婦」,則直窮到底矣。蓋夫婦居室,乃生生化化之源。天命之性於是乎成,率性之道於是乎出。天下之至顯者,實根於至微也。聖賢所言,無非實事。釋氏既斷其根,化生之源絶矣,猶譊譊然自以爲見性,性果何物也哉!
三二、有志於道者,必透得富貴、功名兩關,然後可得而入。不然,則身在此,道在彼,重藩密障以間乎其中,其相去日益遠矣。夫爲其事必有其功,有其實其名自附。聖賢非無功名,但其所爲,皆理之當然而不容已者,非有所爲而爲之也。至於富貴,不以其道得之且不處,矧從而求之乎!苟此心日逐逐於利名,而亟談道德以爲觀聽之美,殆難免乎謝上蔡「鸚鵡」之譏矣。
三三、鬼神乃二氣之良能,莫非正也。其或有不正者,如淫昏之鬼與夫妖孽之類,亦未始非二氣所爲。但陽氣盛,則陽爲之主,陰爲之輔,而爲正直之鬼神;陰氣盛,則陰爲之主,微陽反爲之役,而爲不正之妖孽。妖孽雖是戾氣,無陽亦不能成。此理至深,要在精思而自得之,非言説所能盡也。凡妖孽之興,皆由政教不明,陽日消而莫之扶,陰日長而莫之抑,此感彼應,猶影之於形,自有不期然而然者。然則消異致祥,其道亦豈遠乎哉!
三四、邵子云:「一動一静者,天地之至妙者歟!一動一静之間者,天地人之至妙至妙者歟!」性命之理,一言而盡之,何其見之卓也!又其詩有云:「須探月窟方知物,未躡天根豈識人?」朱子遂取其詞以爲之贊,又有以深達邵子之奥矣。學者不求之動静之間,固無由見所謂月窟與天根。苟天根、月窟之不能知,則所云「至妙至妙者」,無乃徒爲贊嘆之辭而已?儒先深意之所在,讀者其可忽諸!
三五、未發之中,非惟人人有之,乃至物物有之。蓋中爲天下之大本,人與物不容有二。顧大本之立,非聖人不能;在學者,則不可不勉;若夫百姓,則日用而不知。孟子所謂「異於禽獸者幾希」,正指此爾。先儒或以爲「常人更無未發之中」,此言恐誤。若有無不一,安得爲「物物各具一太極」乎?此義理至精微處,斷不容二三其説也。
三六、程子譏吕與叔不識大本,非謂赤子無未發之中,蓋以赤子之心不能無動,動即有所偏着,故不可謂之大本爾。然中之本體固自若也,且其雖有偏着,而常純一無僞,是以孟子取之。即此推尋,中之爲義,亦庶乎其可識矣。
三七、理,一也,必因感而後形。感則兩也,不有兩即無一。然天地間,無適而非感應,是故無適而非理。
三八、神化者,天地之妙用也。天地間非陰陽不化,非太極不神,然遂以太極爲神,以陰陽爲化則不可。夫化乃陰陽之所爲,而陰陽非化也;神乃太極之所爲,而太極非神也。「爲」之爲言,所謂「莫之爲而爲」者也。張子云:「一故神,兩故化。」蓋化言其運行者也,神言其存主者也。化雖兩而其行也常一,神本一而兩之中無弗在焉。合而言之則爲神,分而言之則爲化。故言化則神在其中矣;言神則化在其中矣;言陰陽則太極在其中矣,言太極則陰陽在其中矣。一而二,二而一者也。學者於此,須認教體用分明,其或差之毫釐,鮮不流於釋氏之歸矣。
三九、天人物我之分明,始可以言理一。不然,第承用舊聞而已。
四○、「窮理盡性以至於命。」二程所言,乃大賢以上事;張子所言,乃學者事。然物格知至,則性命無不了然,更無漸次。若行到盡處,則有未易言者爾。
四一、程叔子答蘇季明之問,有云:「中有甚形體?然既謂之中,也須有箇形象。」伯子嘗云:「中者,天下之大本,天地間亭亭當當、直上直下之正理。」兹非形象而何?凡有象皆可求然則求中於未發之前,何爲不可?固知叔子此言,非其終身之定論也。
四二、「形象」與「形體」,只争一字。形體二字皆實,象字虚實之間。然中之爲象,與《易》象又難概論,要在善觀而默識之爾。
四三、人物之生,本同一氣,惻隱之心,無所不通。故「親親而仁民,仁民而愛物」,皆理之當然,自有不容已者,非人爲之使然也。「君子之仕也,行其義也。」行吾義即所以盡吾仁,彼溺於富貴而忘返者,固無足論,偏守一節以爲高者,亦未足與言仁義之道也。
四四、論治道,當以格君心爲本。若伊尹之輔太甲,周公之輔成王,皆能使其君出昏即明,克終厥德。商周之業賴以永延,何其盛也!後世非無賢相,隨事正救亦多有可稱,考其全功,能庶幾乎伊、周者,殊未多見。蓋必有顔、孟之學術,然後伊、周之相業可希。然則作養人才又誠爲治之急務。欲本之正,而急務之不知,猶臨川而乏舟楫,吾未見其能濟也已。
四五、作養人才,必由於學校。今學校之教,純用經術,亦云善矣。但以科舉取士,學者往往先詞藻而後身心,此人才之所以不如古也。若因今之學校,取程子教養選舉之法,推而行之,人才事業遠追商周之盛,宜有可冀。所謂堯舜之智急先務,其不在兹乎,其不在兹乎!
四六、古之立政也,將以足民;今之立政也,惟以足國。古之爲政者,將以化民;今之爲政者,愚夫愚婦或從而議之,何民之能化!
四七、知人之所以爲難者,迹然而心或不然也。君子心乎爲善,固無不善之迹。小人心乎爲惡,然未嘗不假仁義以蓋其姦。其姦愈深,則其蓋之也愈密。幸而有所遇合,則其附會彌縫也愈巧。自非洞見其心術,有不信其爲君子已乎?雖其終於必敗,然國家受其禍害,有不可勝救者矣。載稽前史,歷歷可徵。夫人固未易知,苟清明在躬,其誠僞亦何容隱?或乃蔽於私,累於欲,失其所以照臨之本,夫安得不謬乎?然則知言之學,正心之功,是誠官人者之所當致力也。
四八、法有當變者,不可不變,不變即無由致治。然欲變法,須是得人。誠使知道者多,尚德者衆,無彼無己,惟善是從,則於法之當變也,相與議之必精,既變也,相與守之必固。近則爲數十年之利,遠則數百年之利亦可致也。以天下之大,知道者安敢以爲無人?誠得其人以爲之表率,薰陶鼓舞,自然月異而歲不同。近則五年,遠則十年,真才必當接踵而出矣。且談道與議法,兩不相悖而實相資,三五年間,亦何事之不可舉耶!
四九、當自一邑觀之,爲政者苟非其人,民輙生慢易之心,雖嚴刑峻法無益也。一旦得賢者而臨之,民心即翕然歸向。其賢不肖,亦不必久而後信,但一嚬笑、一舉措之間,民固已窺而得之。風聲之流不疾而速,其向背之情,自有不約而同者,乃感應之常理也。故君子之守,修其身而天下平,大臣之業,一正君而國定。「知遠之近,知風之自,知微之顯」,斯可以爲政矣。政與德無二道也。
五○、忠告善道,非惟友道當然,人臣之進言於君,其道亦無以易此。故矯激二字,所宜深戒。夫矯則非忠,激則未善,欲求感格,難矣。然激出於忠誠猶可,如或出於計數,雖幸而有濟,其如「勿欺」之戒何哉!
五一、爲治者常患於乏才。才固未嘗乏也,顧求之未得其方爾。蓋必各舉所知,然後天下之才畢見於用。孔子告仲弓云:「舉爾所知。爾所不知,人其舍諸?」此各舉所知之義也。今舉賢之路殊狹,未仕者既莫得而舉,已仕者自藩臬以至郡邑,以一道計之,其人亦不少矣,而其賢否率取決於一二人之言,以此而欲求盡天下之才,其可得乎?非有以變而通之,乏才之嘆何能免也!
五二、制度立,然後可以阜俗而豐財。今天下財用日窘,風俗日敝,皆由制度隳廢而然也。故自衣服、飲食、宫室、輿馬,以至於冠、婚、喪、祭,必須貴賤有等、上下有别,則物無妄費而財可豐,人無妄取而俗可阜。此理之不易者也。然法之不行,自上犯之。「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。」是在朝廷而已矣。
五三、井田勢不可復,限田勢未易行。天下之田,雖未能盡均,然亦當求所以處之之術。不然,養民之職,無時而舉矣。今自兩淮南北,西極漢沔,大率土曠人稀、地有遺利,而江浙之民,特爲蕃庶,往往無田可耕,於此有以處之,其所濟亦不少矣。「以佚道使民,雖勞不怨。」學道愛人之君子,豈無念及於此者乎?然漢之晁錯得行其策於塞下,宋之陳靖不得行其説於京西,此則係乎上之人明與斷何如爾。
五四、理財之道,《大學》四言盡之,而後世鮮不相戾,公私交病固其所也。今太倉之粟,化爲月課以入權門者,不可勝計;内庫之出内,司國計者不復預聞,謂有政事可乎?經費不足,則横斂亟行,奈之何民不窮且盗也!且唐之德宗猶能納楊炎之請,立移財賦於左藏,况乃英明之主,抑又何難?由此推類以盡其餘,財不可勝用矣。
五五、唐宋諸名臣,多尚禪學。學之至者,亦儘得受用。蓋其生質既美,心地復緣此虚静,兼有稽古之功,則其運用酬酢,雖不中,不遠矣。且凡爲此學者,皆不隱其名,不諱其實,初無害其爲忠信也,故其學雖誤,其人往往有足稱焉。後世乃有儒其名而禪其實,諱其實而侈其名者,吾不知其反之於心,果何如也?
五六、天下,大器也。必以天下爲度者,始能運之,才不足恃也。雖有過人之才,而未聞君子之道,其器固易盈也。弗盈則大,以大運大,不其裕乎!
五七、人才之見於世,或以道學,或以詞章,或以政事,大約有此三等。其間又各有淺深高下之異,然皆所謂才也。但以余所見聞,道學之名,世多不喜,而凡爲此學者,名實亦未必皆副,又或未能免於驕吝,此嫌謗之所自生也。夫學以求道,自是吾人分内事,以此忌人固不可,以之驕人亦惡乎可哉!且形迹一分,勢將無所不至。程、蘇之在元祐,其事亦可鑒矣。是故爲士者當務修其實,求士者必兼取其長。如此,則小大之才各以時成,兩不相嫌而交致其用,天下之治,庶乎其有攸賴矣。
五八、漢高非不用儒,顧真儒亦自難得爾。當時如陸賈、叔孫通輩,帝皆嘗納其論説,聽其施爲,然其規模力量概可見矣。以漢高之明達,有賢於二子者,詎肯輕棄之乎?魯兩生不從叔孫之招,楊子雲以大臣許之,未知何所見而云然也。夫謂禮樂「積德百年而後可興」,其言未爲無理。然百年之内,必當有所從事。况乎禮樂之爲用,爲天下國家不可一日無者。兩生果大賢歟,於其本末先後之序,固宜有定見矣。即有定見,盍出而一陳之?使其言果可行而帝不從,去就固在我也,且惡知其不能用?遂視一叔孫生以爲行止,不亦坐失事幾之會哉!以愚觀之,兩生於道未必有聞,蓋偏守一節以爲高者爾。不出則爲兩生,出則爲四皓,恐未足以當大臣之選也。
五九、唐府兵之法,最爲近古,范文正公嘗議欲興復,而爲衆説所持。道之廢興,信乎其有命也。愚於此頗嘗究心,竊以此法之行,灼然有利而無害,揆之人情事勢,亦無不可行之理。顧其脈絡之相聯屬者非一處,條目之相管攝者非一端,變通之宜,要當臨時裁酌,非一言所能盡也。然須推廣其制,通行於天下,使郡邑無處無備,緩急斯有所恃以無虞。其老弱無用坐食之兵,皆歸之農,自然國用日舒,民力日裕。此灼然之利,非簸弄筆舌之空談也。
六○、楚、漢之争天下,高帝身拒項羽於榮陽、成臯間,令韓信北渡河,取魏,取趙,取燕,取齊。河北、山東之地既舉,羽在漢圍中矣。然其南猶有九江王黥布,圍未合也。及隋何以布歸漢,則其圍四合矣,羽復安所逃乎?此漢取天下之大勢也。凡用兵制勝,以識形勢爲先。然有天下之形勢,有一方之形勢,有戰陣間之形勢。得之則成,失之則敗。成敗之爲利害,有不可勝計者矣。今之儒者,鮮或談兵。要之,錢穀甲兵皆吾人分内事,何可以不講也?且如唐安禄山既犯東京,眷留不去。李泌、郭子儀皆請先取范陽以覆其巢穴,此真識形勢者也。肅宗急於收復,不從其策。河北之地,由此失之,終唐之世而不能復。黄巢横行入廣,高駢請分兵守郴、循、梧、昭、桂、永數州之險,自將由大庾度嶺擊之,此真識形勢者也。使從其言,巢直罝中兔爾。而當國者曾莫之省,巢果覆出爲惡,遂致滔天。然則形勢之所繫豈小哉!
六一、天之道,日月星辰爲之經,風雨雷霆霜露爲之緯,經緯有常,而元亨利貞之妙在其中矣,此造化之所以成也。人之道,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爲之經,喜怒哀樂爲之緯,經緯不忒,而仁義禮智之實在其中矣,此德業之所以成也。
六二、周子之言性,有自其本而言者,「誠源」、「誠立」、「純粹至善」是也;有據其末而言者,「剛善」、「剛惡」、「柔亦如之」、「中焉止矣」是也。然《通書》首章之言,渾淪精密,讀者或有所未察,遂疑周子專以剛柔善惡言性,其亦疎矣。
六三、太極陰陽之妙,善觀者試求之一歲之内,自當了然。一日之内亦可觀,然太近而難詳也。一元之内亦可觀,然太遠而難驗也。要之,近而一日,遠而一元,其盈虚消息相爲循環之理,即一歲而推之,無有不合。《易》言「復其見天地之心」,蓋明指其端矣。苟明乎此,其於酬酢世變,又豈待於外求也哉!
六四、性無形,雖有善譬,終難盡其妙。孟子、程子皆嘗取譬於水,其言有不容易者。蓋以就下之與在山,清之與濁,同一物也。然至語其不善,一則以爲搏擊使之,一則以爲泥沙混之,是亦微有不同。必也會二説而同之,性之義庶其盡矣。謝顯道記伊川先生語有云:「禪家之言性,猶太陽之下置器,其間方圓大小不同,特欲傾此於彼爾。然在太陽幾時動?」伊川此語,足以破禪家之謬。然又言:「人之於性,猶器之受光於日。」受字固與傾字不類,但此譬終覺未親。
六五、程伯子論「生之謂性」一章,反覆推明,無非理一分殊之義。朱子爲學者條析,雖詞有詳略,而大旨不殊。然似乎小有未合,請試陳之。夫謂「人生氣禀,理有善惡」,以其分之殊者言也。「然不是性中元有此兩物相對而生」,以其理之一者言也。謂「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説」,蓋人生而静,即未發之中,一性之真,湛然而已,更着言語形容不得,故曰「不容説」。「繼之者善」,即所謂「感於物而動」也,動則萬殊,剛柔善惡於是乎始分矣。然其分雖殊,莫非自然之理,故曰「惡亦不可不謂之性」。既以剛柔善惡名性,則非復其本體之精純矣,故曰「纔説性時,便已不是性也」。下文又以水之清濁爲喻,蓋清其至静之本體,而濁其感動之物欲也。本體誠至清,然未出山以前無由見也,亦須流行處方見,若夫不能無濁,安可無修治之功哉!修治之功既至,則濁者以之澄定,而本體常湛然矣。然非能有所增損於其間也,故以「舜有天下而不與」終之。
切詳章内「以上」二字,止是分截動静之界。由動而言,則静爲以上。猶所謂「未發之前」。未發更指何處爲前?蓋據已發而言之爾。朱子於此,似求之太過,却以爲「人物未生時」,恐非程子本意。蓋程子所引「人生而静」一語,正指言本然之性,繼以「纔説性時,便已不是性」二語,蓋言世所常説乃性之動,而非性之本也。此意甚明,詳味之自可見。若以「人生而静以上」,爲指人物未生時説,則是説「維天之命」,「不是性」三字無着落矣。
六六、程叔子云:「孟子言性,當隨文看。不以告子『生之謂性』爲不然者,此亦性也,被命受生之後謂之性爾,故不同。繼之以『犬之性猶牛之性,牛之性猶人之性歟』,然不害爲一。若乃孟子之言善者,乃極本窮源之性。」嘗考叔子論性之語亦多,惟此章意極完備。同中有異,異中有同,性命之實,無餘無歉。但章末二語,恐記録者不能無少誤爾。蓋受氣之初,犬牛與人,其性未嘗不一;成形之後,犬牛與人,其性自是不同。叔子所云「不害爲一」,正指本源處言之,而下文「若乃」二字却説開了,語脈殊歉照應,非記録之誤而何?
六七、二程教人,皆以知識爲先。其言見於《遺書》及諸門人所述,歷歷可考。《大學》所謂:「欲誠其意者,先致其知。……知至而後意誠。」此不易之序也。及考朱子之言,則曰:「上蔡説『先有知識,以敬涵養』,似先立一物了。」他日却又有云:「未能識得,涵養箇甚?」嘗屢稱「明道『學者須先識仁』一段説話極好。」及胡五峯有「欲爲仁,必先識仁之體」之言,則又大以爲疑,却謂:「不必使學者先識仁體。」其言之先後不一如此,學者將安所適從哉!愚嘗竊以所從入者驗之,斷非先有知識不可。第識仁大是難事,明道嘗言:「天理二字,是自家體貼出來。」此所以識仁之方也。然體貼工夫,須十分入細,一毫未盡即失其真。朱子之言,大抵多隨學者之偏而救之,是以不一。然因其不一而求以歸于至一,在我有餘師矣。
六八、理之所在謂之心,故非存心則無以窮理。心之所有謂之性,故非知性則無以盡心。孟子言心言性非不分明,學者往往至於錯認,何也?求放心只是初下手工夫,盡心乃其極致,中間緊要便是窮理。窮理須有漸次,至於盡心知性,則一時俱了,更無先後可言。如理有未窮,此心雖立,終不能盡。吾人之有事於心地者,其盡與不盡,反觀内省亦必自知。不盡而自以爲盡,是甘於自欺而已矣,非誠有志於道者。
六九、延平李先生曰:「動静、真僞、善惡皆對而言之,是世之所謂動静、真僞、善惡也,非性之所謂動静、真僞、善惡也。惟求静於未始有動之先,而性之静可見矣。求真於未始有僞之先,而性之真可見矣。求善於未始有惡之先,而性之善可見矣。」此等言語,是實下細密工夫體貼出來,不可草草看過。
七○、動亦定,静亦定,性之本體然也。動静之不常者,心也。聖人性之,心即理,理即心,本體常自湛然,了無動静之别。常人所以膠膠擾擾,曾無須臾之定貼者,心役於物而迷其性也。夫事物雖多,皆性分中所有。苟能順其理而應之,亦自無事。然而明有未燭,誠有弗存,平時既無所主,則臨事之際,又惡知理之所在而順之乎?故必誠明兩進,工夫純熟,然後定性可得而言,此學者之所當勉也。
七一、「既不知尊德性,焉有所謂道問學。」此言未爲不是,但恐差認却德性,則問學直差到底。原所以差認之故,亦只是欠却問學工夫。要必如孟子所言「博學詳説」,「以反説約」,方爲善學。苟學之不博,説之不詳,而蔽其見於方寸之間,雖欲不差,弗可得已。
七二、程子有云:「世人只爲一齊在那昏惑迷暗海中,拘滯執泥坑裏,便事事轉動不得,没着身處。」此言於人甚有所警發,但不知如何出脱得也?然上文已有「物各付物」一言,只是難得到此地位。非物格知至而妄意及此,其不爲今之狂者幾希!
七三、「凡言心者皆是已發」,程子嘗有是言,既自以爲未當而改之矣。朱子文字,猶有用程子舊説未及改正處,如《書傳》釋人心道心,皆指爲已發,《中庸序》中「所以爲知覺者不同」一語,亦皆已發之意。愚所謂「未定于一」者,此其一也。
七四、命之理,一而已矣。舉陰陽二字,便是分殊,推之至爲萬象。性之理,一而已矣。舉仁義二字,便是分殊,推之至爲萬事。萬象雖衆,即一象而命之全體存焉。萬事雖多,即一事而性之全體存焉。
七五、天之道莫非自然,人之道皆是當然。凡其所當然者,皆其自然之不可違者也。何以見其不可違?順之則吉,違之則凶,是之謂天人一理。
七六、吾儒只是順天理之自然。佛老二氏,皆逆天背理者也,然彼亦未嘗不以自然藉口。邵子有言:「佛氏棄君臣父子夫婦之道,豈自然之理哉!」片言可以折斯獄矣。顧彼猶善爲遁辭,以謂佛氏門中不舍一法。夫既舉五倫而盡棄之矣,尚何法之不舍邪!
此下舊本傷冗,今削之。
七七、「静中有物」者,程伯子所謂「亭亭當當、直上直下之正理」是也。朱子以爲「思慮未萌,而知覺不昧」,似乎欠一理字。學者或認從知覺上去,未免失之。
七八、「人心有覺,道體無爲。」熟味此兩言,亦可以見心性之别矣。
七九、朱子辯《蘇黄門老子解》有云:「道器之名雖異,然其實一物也,故曰『吾道一以貫之』。」與所云「理氣決是二物」者,又不同矣。爲其學者,不求所以歸于至一,可乎?
八○、「乾以易知,坤以簡能」,此人之良知良能所自來也。然乾始物,坤成物,固自有先後之序矣。其在學者,則致知力行工夫,要當並進,固無必待所知既徹而後力行之理,亦未有所知未徹,而能不疑其所行者也。然此只在自勉,若將來商量議擬,第成一場閒説話耳,果何益哉!
八一、張子韶以佛語釋儒書,改頭换面,將以愚天下之耳目,其得罪於聖門亦甚矣。而近世之談道者,或猶陰祖其故智,往往假儒書以彌縫佛學,律以《春秋》誅心之法,吾知其不能免夫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