困知記續卷下凡三十三章


一、癸巳春,偶得《慈湖遺書》,閲之累日,有不勝其慨嘆者。痛哉!禪學之誤人也,一至此乎!慈湖頓悟之機,實自陸象山發之。其自言「忽省此心之清明,忽省此心之無始末,忽省此心之無所不通」,即釋迦所謂「自覺聖智境界」也。書中千言萬語,徹頭徹尾,無非此箇見解,而意氣之横逸,辭説之猖狂,比之象山尤甚。象山平日據其偏見,横説豎説,直是果敢。然於聖賢明訓有所未合,猶且支吾籠罩過,未敢公然叛之。慈湖上自五經,旁及諸子,皆有論説。但與其所見合者,則以爲是,與其所見不合者,雖明出於孔子,輙以爲非孔子之言。而《大學》一書,工夫節次,其詳如此,頓悟之説更無隙可投,故其詆之尤力。至凡孔子之微言大訓,又往往肆其邪説以亂之,刳實爲虚,揉直作曲,多方牽合,一例安排,惟其偏見是就。務(今)〔令〕學者改視易聽,貪新忘舊,日漸月漬,以深入乎其心。其敢於侮聖言、叛聖經,疑誤後學如此,不謂之聖門之罪人不可也。世之君子,曾未聞有能鳴鼓而攻之者,反從而爲之役,果何見哉!
二、人心道心之辨,只在毫釐之間。道心,此心也;人心,亦此心也。一心而二名,非聖人强分别也,體之静正有常,而用之變化不測也,須兩下見得分明方是。盡心之學,佛氏之於吾儒,所以似是而實非者,有見於人心,無見於道心耳。
慈湖之志於道,不爲不篤,然終蔽於所見,直以虚靈知覺爲道心,夫安得不謬乎!集中《己易》一篇,乃其最所用意以誘進學徒者,袞袞數千言,將斷而復續,左援右引,陽開陰闔,極其馳騁之力,茫茫乎若無涯涘可窺。然徐究其指歸,不出乎虚靈知覺而已。於四聖之易絶不相干,參之佛氏之書,則真如符節之合。試舉一二以概其餘。其曰:「吾性澄然清明而非物,吾性洞然無際而非量。天者,吾性中之象。地者,吾性中之形。故曰『在天成象,在地成形』,皆我之所爲。」《楞嚴經》所謂「山河大地,咸是妙明真心中物」,即其義也。其曰:「目能視,所以能視者何物?耳能聽,所以能聽者何物?口能噬,所以能噬者何物?鼻能嗅,所以能嗅者何物?手能運用屈伸,所以能運用屈伸者何物?足能步趨,所以能步趨者何物?血氣能周流,所以能周流者何物?心能思慮,所以能思慮者何物?」波羅提「作用是性」一偈,即其義也。其曰:「天地非大也,毫髮非小也,晝非明也,夜非晦也,往非古也,此非今也,它日非後也。『鳶飛戾天』,非鳶也。『魚躍于淵』,非魚也。」《金剛經》所謂「如來説世界,即非世界,是名世界。説三十二相,即是非相,是名三十二相」,即其義也。
凡篇中曰「己」,曰「吾」,曰「我」,義與「惟我獨尊」無異。其爲禪學也,固昭昭矣。認紫爲朱,明是大錯,乃敢放言無忌,謂:「自生民以來,未有能識吾之全者。」吾不知所謂吾者,果何物耶?夫堯、舜、禹、湯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,皆天下之大聖,其遞相傳授,無非「精一執中」之旨。而所謂「中」者,決非靈覺之謂,非惟人人有之,乃至事事有之,物物有之。慈湖顧獨未之識耳。誠有以窺見其全,《己易》其敢作乎!閲斯集者,但看得此篇破時,譬之破竹,餘皆迎刃而解矣。
三、吾聖賢之言,與佛氏之言殊不相入,謂「儒佛無二道」,決非知道者也。慈湖所引經傳,如「範圍天地」、「發育萬物」等語,皆非聖賢本旨,第假之以成就其説。切恐將來疑誤後學不淺,故不得不明辨之。
程子嘗言:「聖人本天,佛氏本心。」此乃灼然之見,萬世不易之論。儒佛異同,實判於此。是故「天叙有典」,吾則從而惇之;「天秩有禮」,吾則從而庸之;「天命有德」,則從而章之;「天討有罪」,則從而刑之。「克綏厥猷」,本於上帝之降衷;「脩道之教」,本於天命之在我。所謂「聖人本天」者,如此其深切著明也。
以慈湖之聰明,宜若有見乎此,何忍於叛堯、舜、湯、孔,而以心法起滅天地,又任情牽合,必欲混儒佛於一途邪!蓋其言有云:「其心通者,洞見天地人物,皆在吾性量之中。而天地萬物之變化,皆吾性之變化。」又云:「意消則本清本明,神用變化之妙,固自若也;無體無際,範圍天地,發育萬物之妙,固自若也。」此等言語,不謂之「以心法起滅天地」,謂之何哉!人之常情,大抵悦新奇而慕高遠,故邪説得以乘間而入。學者於此,苟能虚心遜志,無所偏主,而執吾説以審其是非之歸,將不爲其所惑矣。
四、愚嘗謂:「人心之體即天之體,本來一物,但其主於我者謂之心。」非臆説也,乃實見也。若謂「其心通者,洞見天地人物皆在吾性量之中」,而此心可以範圍天地,則是心大而天地小矣,是以天地爲有限量矣。本欲其一,反成二物,謂之知道,可乎!
「易有太極,是生兩儀」,乃統體之太極。「乾道變化,各正性命」,則物物各具一太極矣。其所以爲太極則一,而分則殊。惟其分殊,故其用亦别。若謂「天地人物之變化,皆吾心之變化」,而以「發育萬物」歸之吾心,是不知有分之殊矣。既不知分之殊,又惡可語夫理之一哉!蓋發育萬物自是造化之功用,人何與焉!雖非人所能與,其理即吾心之理,故中庸贊「大哉聖人之道」,而首以是爲言,明天人之無二也,此豈蔽於異説者之所能識邪!况天地之變化,萬古自如,人心之變化,與生俱生,則亦與生俱盡,謂其常住不滅,無是理也。慈湖誤矣。藐然數尺之軀,乃欲私造化以爲己物,何其不知量哉!《文言》曰:「夫大人者,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合其明,與四時合其序,與鬼神合其吉凶,先天而天弗違,後天而奉天時。」此言便是的確。
五、有心必有意,心之官則思,是皆出於天命之自然,非人之所爲也。聖人所謂「無意」,無私意耳;所謂「何思何慮」,以曉夫憧憧往來者耳。書曰:「思曰睿,睿作聖。」非思則作聖何由?易曰:「聖人立象以盡意。」意若可無,其又何盡之有?故大學之教,不曰「無意」,惟曰「誠意」;中庸之訓,不曰「無思」,惟曰「慎思」。此吾儒入道之門,積德之基,窮理盡性必由於此,斷斷乎其不可易者,安得舉異端之邪説以亂之哉!彼禪學者,惟以頓悟爲主,必欲掃除意見,屏絶思慮,將四方八面路頭一齊塞住,使其心更無一線可通,牢關固閉,以冀其一旦忽然而有省。終其所見,不過靈覺之光景而已,性命之理,實未嘗有見也,安得舉此以亂吾儒窮理盡性之學哉!學術不明,爲害非細,言之不覺縷縷,不識吾黨之士以爲何如?如欲學爲佛邪,慈湖之書宜不忍廢:必欲學爲聖人,則固有五經、四書及濂、洛、關、閩之説在。彼譸張爲幻者,又何足以溷吾之耳目哉!
六、「心之精神是謂聖,」此言出於孔叢子。初若可疑,及考其全文首尾,亦頗明白。聖字自不須看得重,而其意義亦非此句所能盡也。慈湖獨摘此一句,處處將來作弄,豈有他哉?蓋此句實與佛家「即心是佛」之言相似,其悟處正在此,故欣然取以爲證,使人無得而議焉,更不暇顧其上下文義何如也。請究言之。
子思問於孔子曰:「物有形類,事有真僞,必審之,奚由?」子曰:「由乎心。心之精神是謂聖。推數究理,不以物疑。周其所察,聖人病諸。」切詳問意,蓋以物理事情,皆所當審,而欲知所以審之之由。夫子遂以「由乎心」答之,而申言心之妙用如此。蓋聖者,通明之謂。人心之神,無所不通,謂之聖亦可也。惟其無所不通,故能推見事物之數,究知事物之理。物理既得,夫復何疑?若於形迹之粗,必欲一一致察,則雖聖人亦有未易能矣。玩其辭,詳其義,可見能通之妙,乃此心之神;而所通之理,是乃所謂道也。若認精神以爲道,則錯矣。易大傳曰:「一陰一陽之謂道。」又曰:「陰陽不測之謂神。」道爲實體,神爲妙用,雖非判然二物,而實不容於相混,聖人所以兩言之也。道之在人,則道心是也;神之在人,則人心是也。若此處錯認,焉往而不錯乎?或疑所通之理爲道,則道乃在乎事物,而不在吾心。殊不知事物之理與吾心之理,一而已矣。不然,何謂「一以貫之」,何謂「合内外之道」?
七、因閲慈湖遺書有感,偶賦小詩三章
「斜風細雨釀輕寒,掩卷長吁百慮攢。不是皇天分付定,中華那復有衣冠!」
「裝成戲劇逐番新,任逼真時總不真。何事貪看忘晝夜?只緣聲色解迷人。」
「鏡中萬象原非實,心上些兒却是真。須就這些明一貫,莫將形影弄精神。」
《書》曰:「道心惟微。」程子曰:「心,道之所在。微,道之體也。」解得極明。些兒二字乃俗語,邵康節詩中嘗用之,意與微字相類。天人物我所以通貫爲一,只是此理而已,如一線之貫萬珠,提起便都在掌握。故盡己之性,便能盡人物之性,可以贊化育而參天地。慈湖謂:「其心通者,洞見天地人物,皆在吾性量之中。」是「將形影弄精神」也。殊不知鏡中之象與鏡原不相屬,提不起,按不下,收不攏,放不開,安得謂之一貫耶!
八、慈湖所引《論語》「知及之」,以合佛氏之所謂「慧」也;「仁能守之」,以合佛氏之所謂「定」也。「定慧不二,謂之圓明。」慈湖蓋以此自處。其門人頗有覺者,則處之「日月至焉」之列,乃慧而不足於定者也。觀慈湖自處之意,豈但與「三月不違仁」者比肩而已哉?大哉一歌,無狀尤甚。凡爲禪學者之不遜,每每類此。
九、慈湖紀先訓内一條云:「近世有以小道與其門人講習,學者宗仰,語録流行,人服其篤行,遂信其説。其説固多矣,而害道者亦多,遺患頗深。」其所指乃伊川程先生也。何以知之?蓋慈湖嘗與學者講「聖人有所不知不能」之説,因議及伊川,又回護數語,云:「程之篤行,亦豈易及?不可不敬也。但講學不得不辨明耳。」家庭議論,如出一口,決非偶然之故。得無以其所覺者爲極致,遂敢於自大邪?夫以大舜之聖,爲法於天下,可傳於後世者無他,惟是「明於庶物,察於人倫」而已。凡伊川與其門人之所講習,無非人倫、庶物之理,千萬世之所通行者也。安有千萬世之所通行者,而可目之爲小道哉!若謂大道混成,不容分析,則伏羲既畫八卦,又重爲六十四卦,文王繫卦,周公繫爻,孔子作十翼,又出許多文字,何其不憚煩也?安知千條萬緒,無非太極之實體?苟能灼見其精微之妙,雖毫分縷析,自不害其爲一。伊川所作易傳,蓋深得四聖之心者也。顧可以小道目之耶!必如其言,則是大道不在伏羲、舜、文、周公、孔子,而黄面瞿曇獨得之矣。害斯道者,非若人而誰!
一○、千聖相傳,只是一理。堯、舜、禹、湯所執之「中」,孔子所不踰之「矩」,顔子之所謂「卓爾」,子思之所謂「上下察」,孟子之所謂「躍如」,皆是物也。上聖大賢,惟其見之真,是以執之固,而行之盡。其次則「博文約禮」,吾夫子有明訓矣。蓋通天地人物,其理本一,而其分則殊。必有以察乎其分之殊,然後理之一者可見。既有見矣,必從而固守之,然後應酬之際,無或差謬。此博約所以爲吾儒之實學也。禪家所見,只是一片虚空曠蕩境界。凡此理之在吾心與其在事物者,竟不能識其至精至微之狀爲何如,而顧以理爲障。故朱子謂「禪家最怕人説這理字」,誠切中其病矣。
慈湖訓語有云:「近世學者,沉溺乎義理之意説,胸中常存一理不能忘捨。捨是則豁然無所憑依,故必置理字於其中。不知聖人胸中,初無如許意度。」其怕這理字也,不亦甚乎!聖人胸中固自清明瑩澈,然於中則曰「允執」,於矩則曰「不踰」,豈是漠然蕩無主宰,而凡視聽言動,喜怒哀樂,一切任其自作自止,真如水泡之自生自滅乎哉?必不然矣。且吾儒若除箇理字不講,更講何事?若見得此理真切,自然通透灑落,又何有於安排布置之勞!爲此言者,適以自狀其不知理焉爾。
一一、《慈湖遺書》不知何人所編,初止十八卷,有目録可考,皆自諸稿中選出。續集二卷,又不知出自何人。自十八卷觀之,類皆出入經傳,不雜以佛氏一語,有以知編者之慮至深。吾雖目爲禪學,人或未必盡悟。及觀至續集,則辭證具備,亦其勢終有不可得而隱者,如炳講師求訓、奠馮氏妹詞二首,已自分明招認,尚何説哉!程子嘗論及佛氏,以謂「昔之惑人也,乘其迷暗;今之入人也,因其高明。」若慈湖者,天資亦不爲不高矣,乃終身爲禪學所誤。今其書忽傳於世,有識之士固能灼見其非,亦何庸多辨?惟是區區過慮,自有所不能已爾。
一二、《易》曰:「立人之道曰仁與義。」其名易知,其理未易明也。自道體言之,渾然無間之謂仁,截然有止之謂義。自體道者言之,心與理一之謂仁,事與理一之謂義。心與理一,則該貫動静,斯渾然矣。事與理一,則動中有静,斯截然矣。截然者,不出乎渾然之中。事之合理,即心與理一之形也。心與理初未嘗不一也,有以間之則二矣。然則何修何爲,而能復其本體之一耶?曰敬。
一三、《虞書》之所謂「道心」,即《樂記》所謂「人生而静,天之性也」,即《中庸》所謂「未發之中,天下之大本也」,決不可作已發看。若認道心爲已發,則將何者以爲大本乎?愚於此所以不能無少異於朱子者,前已有説。平生所見,此爲至先。比年反覆窮究,益信此論之不容易也。
一四、「允執厥中」之「中」,先儒專以無過不及言,似乎未盡。竊詳其義,當與「中庸」之「中」同,體用兼舉而無遺,斯爲聖道之大全也。仲虺之誥有云:「王懋昭大德,建中于民,以義制事,以禮制心。」其言亦兼體用,可見先聖後聖,其揆一也。
一五、「舍己從人」,非見得道理透徹,安能及此?人所以固執己見,善言更不能入者,只是見不到。復有一種性資輕快,聞言便轉,然未必皆當,亦是無定見也。夫所謂「舍己從人」者,豈苟然哉?從其至當而已矣。
一六、舜命禹曰:「予違,汝弼。汝無面從,退有後言。」禹豈面從後言者邪?益之告舜,則以「違道從欲」爲戒,禹則以「慢遊、傲虐」爲戒,臯陶則以「叢脞」爲戒。舜亦曷嘗有此數者之失邪?蓋其君臣相與至誠懇切,惟欲各盡其道而無毫髮之歉,故常致謹於未然之防。讀書者能識虞廷交相儆戒之心,斯可以事君矣。
一七、「善無常主,協于克一」,時中之謂也。
一八、《秦誓》一篇,有可爲後世法者二,孔子所以列之四代之書之終。悔過遷善,知所以修身矣。明於君子小人之情狀,知所以用人矣。慎斯道也以往,帝王之治其殆庶幾乎!
一九、鹿鳴之詩,雖云上下通用,要非賢人君子,不足以當之。今以「鹿鳴」名宴,以賓禮初升之士,待之不爲不厚矣。聽其歌,飲其酒,能無感動於其心乎?然而「周行」之示,能言者皆可勉也。「視民不恌」,則非聲音笑貌之所能爲矣。不如是,將何以答主人之盛禮,而稱其爲嘉賓也耶!
二○、《樂記》所舉「欲」與「好惡」,《大學》所舉「親愛、賤惡、畏敬、哀矜」,《中庸》所舉「喜怒哀樂」,孟子所舉「惻隱、羞惡、辭讓、是非」,等是人情,但名言之不同耳。凡情之發,皆根於性。其所以爲善爲惡,係於有節與無節,中節與不中節,辟與不辟而已。樂記、大學、中庸三説,足以互相發明。孟子道性善,故所舉四端,主意只在善之一邊,其説終是不備。但以大學證之,亦可見矣。哀矜猶惻隱也,賤惡猶羞惡也,畏敬猶恭敬也。如發而皆當,又何辟之可言哉!此可見人心之危矣。危字着在中間,操持向上,則極於中庸所謂「天地位,萬物育」;放縱趨下,則如樂記所謂「大亂之道」,固理勢之所必至也。
二一、《漢高帝紀》云:「母媪嘗息大澤之陂,夢與神遇。是時雷電晦冥,父太公往視,則見交龍於上。」夫人夢中所遇,從未聞在他人有見之者。史遷所記,殊費分疏。若太公所見者誠然,則媪決非夢。媪誠夢,則太公之所見者妄矣。
二二、漢武帝表章六經,而黄老之説遂熄,吾道有可行之兆矣。然終帝之世,未見其能有行,豈其力之不足哉?所不足者,關雎、麟趾之化爾。善乎汲黯之言曰:「内多欲而外施仁義,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!」黯之學術不可知,然觀乎此言,非惟切中武帝之病,且深達爲治之本。
二三、唐之禍亂本於李林甫,宋之禍亂本於王介甫。林甫之禍唐,本於心術不端;介甫之禍宋,本於學術不正。
二四、圖治當先定規模,乃有持循積累之地。規模大則大成,規模小則小成,未有規模不定,而能有成者也。然其間病源所在,不可不知。秉德二三,則規模不定;用人二三,則規模不定。苟無其病,於致治乎何有!
二五、久任自是良法。陸宣公明於治體,乃不甚以爲然,蓋欲以救德宗之偏,庶廣登延之路,以濟一時之用,且於惇大之化或有小補焉爾,議法者未可執爲定論。正德間,愚嘗建白此事,而并及超遷之説,大意以爲,超遷之法與久任之法相爲流通,超於前自可責其後之久,超於後固無負其前之淹。此蓋區區素見,因他策忤用事者,疏竟寢。
二六、取士之法,宜有變通。士行修,然後民德歸厚。治安之本,無切於此。
二七、孟子之學,亦自明而誠,知言養氣是也。自明而誠者,未必便造其極,理須善養,「盡心知性」一章即是此義。然其告公孫丑,不曰「善養吾『性』」,而曰「氣」者,因告子「勿求於氣」而言,以見其所以異也。程子嘗言「學者須先識仁」一段説話,皆與孟子相合,但以存字該養字爾。吾儒之學,舍此更無是處。然異學亦有假之以文其説者,不可不明辨之。
二八、凡聖賢言語,須是看得浹洽,義理方盡。若執定一處將來硬説,其他説不通處更不管,只是成就得一箇偏見,何由得到盡心地位邪?近世學者因孟子有「仁,人心也」一語,便要硬説心即是仁,獨不思「以仁存心」、「仁義禮智根於心」,其言亦出於孟子,又將何説以通之邪?孔子之稱顔淵,亦曰「其心三月不違仁」。仁之與心,固當有辨。須於此見得端的,方可謂之識仁。
二九、程子曰:「以吾觀於儒釋,事事是,句句合,然而不同。」夫既曰「事事是,句句合」矣,何以又曰「不同」?正此所謂毫釐之差也。且如吾儒言心,彼亦言心,吾儒言性,彼亦言性,吾儒言寂感,彼亦言寂感,豈不是句句合?然吾儒見得人心道心分明有别,彼則混然無别矣,安得同!
三○、天地,鬼神,陰陽,剛柔,仁義,雖每每並言,其實天該乎地,神該乎鬼,陽該乎陰,剛該乎柔,仁該乎義。明乎此説,其於道也,思過半矣。
三一、義理愈窮究,愈見細密。到得愈細密處,愈難爲言,一字未安,或反累其全體。故有志於明道者,其言自不容易,若可增可減,可移可换,吾未敢以爲知言也。
三二、佛氏之學,不知人物之所自來,斷不足以經世。儒而佛者,自以爲有得矣,至於經理世務,若非依傍吾聖人道理,即一步不可行。所得非所用,所用非所得,正所謂由其蔽於始,是以缺於終爾。内外本末,既不免分爲兩截,猶譊譊然動以「一貫」藉口,吾聖人所謂「一以貫之」者,果如是乎!
三三、顔淵曰:「舜何人也?予何人也?有爲者亦若是。」蓋以舜自期也。舜飯糗茹草,若將終身。顔子簞食瓢飲,不改其樂。本原之地,同一無累,如此則顔之進於舜也,其孰能禦之!孟子曰:「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爲心害,則不及人不爲憂矣。」此希聖希賢之第一義也。
山林日長,别無所事,劄記之續,時復有之,然亦簡矣。偶閲《慈湖遺書》,不覺又有許多言語。夫學之不講,聖人以爲憂。余言雖多,凡以講明此學,非好辨也,於初學之士,或者未爲無益。乃删取近年所記而并刻之,蓋其言間有互相發明者爾。記凡再續,故其卷亦分爲上、下云。
嘉靖癸巳夏五月戊申整菴識