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卷下》



七繆第十人物之理,妙而難明。以情鑒察,繆猶有七。


〈七繆〉第十


七繆:一曰察譽有偏頗之繆,徵質不明,故聽有偏頗也。二曰接物有愛惡之惑,或情同忘其惡,或意異違其善也。三曰度心有小大之誤,或小知而大無成,或小暗而大無明。四曰品質有早晚之疑,有早智而速成者,有晚智而晚成者。五曰變類有同體之嫌,材同勢均則相競,材同勢傾則相敬。六曰論材有申壓之詭,藉富貴則惠施而名申,處貧賤則乞求而名壓。七曰觀奇有二尤之失。妙尤含藏,直尤虛瑰,故察難中也。
夫采訪之要,不在多少。事無巨細,要在得正。然徵質不明者,信耳而不敢信目。目不能察,而信於耳。故人以為是,則心隨而明之;人以為非,則意轉而化之。信人毀譽,故向之所是,化而為非。雖無所嫌,意若(不)〔有〕疑。信毀譽者,心雖無嫌,意固疑矣。且人察物,亦自有誤。愛憎兼之,其情萬原。明既不察,加之愛惡是非,是疑豈可勝計。不暢其本,胡可必信。去愛憎之情,則實理得矣。是故知人者,以目正耳;雖聽人言,常正之以目。不知人者,以耳敗目。親見其誠,猶信毀而棄之。故州閭之士,皆譽皆毀,未可為正也;或眾附阿黨,或獨立不群。交遊之人,譽不三周,未必信是也。交結致譽不三周,色貌取人,而行違之。夫實厚之士,交遊之間,必每所在肩稱。言忠信,行篤敬,雖蠻貊之邦,行矣。上等援之,下等推之。蠻貊推之,況州里乎!苟不能周,必有咎毀。行不篤敬者,或謟諛得上而失於下,或阿黨得下而失於上。故偏上失下,則其終有毀;非之者多,故不能終。偏下失上,則其進不傑。眾雖推之,上不信異。故誠能三周,則為國所利,此正直之交也。由其正直,故名有利。故皆合而是,亦有違比;或違正阿黨,故合而是之。皆合而非,或在其中。特立不群,故合而非之。若有奇異之材,則非眾所見,奇逸絕眾,眾何由識。而耳所聽采,以多為信。不能審查其材,但信眾人言也。是繆於察譽者也。信言察物,必多繆失,是以聖人如有所譽,必有所試。
夫愛善疾惡,人情所常。不問賢愚,情皆同之也。苟不明質,或踈善,善非。非者見善,善者見踈,豈故然哉,由意不明。何以論之?夫善非者雖非,猶有所是。既有百非,必有一是。以其所是,順己所長,惡人一是,與己所長同也。則不自覺情通意親,忽忘其惡。以與己同,忘其百非,謂矯駕為至孝,殘桃為至忠。善人雖善,猶有所乏。雖有百善,或有一短。以其所乏,不明己長,善人一短,與己所長異也。以其所長,輕己所短,則不自知志乖氣違,忽忘其善。以與己異,百善皆棄,謂曲杖為匕首,葬楯為反具耶?是惑於愛惡者也。徵質暗昧者,其於接物常以愛惡惑異其正。
夫精欲深微,質欲懿重;志欲弘大,心欲嗛小。精微,所以入神妙也;麤則失神。懿重,所以崇德宇也;躁則失身。志大,所以戡物任也;小則不勝。心小,所以慎咎悔也。大則驕陵。故《詩》詠文王,「小心翼翼」,「不大聲以色」,(小心)〔心小〕也;言不貪求大名聲見於顏色。「王赫斯怒」,「以對于天下」,志大也。故能誅紂,定天下,以致太平。由此論之,心小志大者,聖賢之倫也;心小,故以服事殷;志大,故三分天下有其二。心大志大者,豪傑之雋也;志大而心又大,故名豪雋。心大志小者,傲蕩之類也;志小而心闊遠,故為傲蕩之流也。心小志小者,拘懦之人也。心近志短,豈能弘大。眾人之察,或陋其心小,見沛公燒絕棧道,謂其不能定天下。或壯其志大,見項羽號稱強楚,便謂足以匡諸侯。是誤於小大者也。由智不能察其度,心常誤於小大。
夫人材不同,成有早晚:有早智而速成者,質清氣朗,生則秀異,故童烏、蒼舒,總角曜奇也。有晚智而晚成者,質重氣遲,則久乃成器,故公孫含道,老而後章。有少無智而終無所成者,質濁氣暗,終老無成,故原壤年老,聖人叩脛而不能化。有少有令材遂為雋器者。幼而通理,長則愈明,故常材發奇於應賓,效德於公相。四者之理,不可不察。當察其早晚,隨時而用之。夫幼智之人,材智精達,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緒。仲尼戲(言)〔陳〕俎豆,鄧艾指圖軍旅。故文本辭繁,(初)〔幼〕辭繁者,長必文麗。辯始給口,幼給口者,長必辯論也。仁出慈恤,幼慈恤者,長必矜人。施發過與,幼過與者,長必好施。慎生畏懼,幼多畏者,長必謹慎。廉起不取。幼不妄取,長必清廉。早智者淺惠而見速,見小事則達其形容。晚成者奇識而舒遲,智雖舒緩,能識其妙。終暗者並困於不足,事務難易,意皆昧然。遂務者周達而有餘。事無大小,皆能極之。而眾人之察,不慮其變,常以一概,責於終始。是疑於早晚者也。或以早成而疑晚智,或以晚智而疑早成,故於品質,常有(妙)〔繆〕失也。
夫人情莫不趣名利,避損害。名利之路,在於是得;是得在己,名利與之。損害之源,在於非失。非失在己,損害攻之。故人無賢愚,皆欲使是得在己。賢者尚然,況愚者乎?能明己是,莫過同體。體同於我,則能明己。是以偏材之人,交遊進趨之類,皆親愛同體而譽之,同體能明己,是以親而譽之。憎惡對反而毀之,與己體反,是以惡而踈之。序異雜而不尚也。不與己同,不與己異,則雖不憎,亦不尚之。推而論之,無他故焉。夫譽同體,毀對反,所以証彼非而著己是也;由與己同體,故証彼非而著己是也。至于異雜之人,於彼無益,於己無害,則序而不尚。不以彼為是,不以己為非,都無損益,何所尚之。是故同體之人,常患於過譽,譬俱為力人,則力小者慕大,力大者提小,故其相譽常失其實也。及其名敵,則尠能相下。若俱能負鼎,則爭勝之心生,故不能相下。是故直者性奮,好人行直於人,見人正直,則心好之。而不能受人之訐;刺己之非,則訐而不受。盡者情露,好人行盡於人,見人穎露,則心好之。而不能納人之徑。說己徑盡,則違之不納。務名者樂人之進趨過人,見人乘人,則悅其進趨。而不能出陵己之後。人陵於己,則忿而不服。是故性同而材傾,則相援而相賴也;並有旅力,則大能獎小。性同而勢均,則相競而相害也。恐彼勝己,則妬善之心生。此又同體之變,〔不可不察〕也。故或助直而毀直,人直過於己直,則非毀之心生。或與明而毀明,人明過於己明,則妬害之心動。而眾人之察,不辨其律理,是嫌於體同也。體同尚然,況異體乎?
夫人所處異勢,勢有申壓。富貴遂達,勢之申也;身處富貴,物不能屈,是以佩六國之印,父母迎於百里之外。貧賤窮匱,勢之壓也。身在貧賤,志何申展,是以黑貂之裘弊,妻嫂(墮)〔慢〕于閨門之內。上材之人,能行人所不能行。凡云為動靜,固非眾人之所及。是故達有勞謙之稱,窮有著明之節。材出于眾,其進則裒多益寡,勞謙濟世;退則履道坦坦,幽人貞吉。中材之人,則隨世損益。守常之智,申壓在時,故勢來則益,勢去則損。是故藉富貴則貨財充於內,施惠周於外。貲財有餘,恣意周濟。見贍者,求可稱而譽之;感其恩紀,匡救其惡,是以朱建受金,而為食其畫計。見援者,闡小美而大之。感其引援,將順其美,是以曹丘見接,為季布揚名。雖無異材,猶行成而名立。夫富與貴可不欣哉?乃至無善而行成,無智而名立,是以富貴妻嫂恭,況他人乎!處貧賤,則欲施而無財,欲援而無勢。有慈心而無以拯,識奇材而不能援。親戚不能恤,朋友不見濟。內無蔬食之饋,外無縕袍之贈。分義不復立,恩愛浸以離。意氣皆空薄,分(意)〔義〕何由立?怨望者並至,歸非者日多。非徒薄己,遂生怨謗之言。雖無罪尤,猶無故而廢也。夫貧與賤可不懾哉?乃至無由而生謗,無罪而見廢,是故貧賤妻子慢,況他人乎!故世有侈儉,名由進退。行雖在我,而名稱在世,是以良農能稼,未必能穡。天下皆富,則清貧者雖苦,必無委頓之憂。家給人足,路人皆饋之。且有辭施之高,以獲榮名之利。得辭施之高名,受餘光之善利。皆貧,則求假無所告,家貧戶乏,粟成珠玉。而有窮乏之患,且生鄙吝之訟。乞假無遺與,嫂叔爭糟糠。是故鈞材而進有與之者,則體益而茂遂;己既自足,復須給賜,則名美行成,所為遂達。私理卑抑有累之者,己既不足,親戚並困。則微降而稍退。上等不援,下等不推。而眾人之觀,不理其本,各指其所在,謂申達者為材能,壓屈者為愚短。是疑於申壓者也。材智雖鈞,貴賤殊塗,申壓之變,在乎貧富。
夫清雅之美,著乎形質,察之寡失。形色外著,故可得而察之。失繆之由,恒在二尤。二尤之生,與物異列。是故非常人之所見。故尤妙之人,含精於內,外無飾姿;譬金(冰)〔水〕內明而不外朗,故馮唐白首屈於郎署。尤虛之人,碩言瑰姿,內實乖反。猶燭火外照,灰燼內暗,故主父偃辭麗,一歲四遷。而人之求奇,不可以精微測其玄機,明〔其〕異希。其尤奇異,非精不察。或以貌少為不足,覩鬷蔑貌惡,便疑其淺陋。或以瑰姿為巨偉,見江充貌麗,便謂其巨偉。或以直露為虛華,以其款盡,疑無厚實。或以巧飭為真實。巧言如流,悅而覩之。是以早拔多誤,不如順次。或以甘羅為早成,而用之於早歲,或(訣)〔誤〕復欲順次也。夫順次,常度也。苟不察其實,亦焉往而不失。徵質不明,不能識奇,故使順次,亦不能得。故遺賢而賢有濟,則恨在不早拔;故鄭伯謝之於燭武。拔奇而奇有敗,則患在不素別。故光武悔之於朱浮。任意而獨繆,則悔在不廣問;秦穆不從蹇叔,雖追誓而無及。廣問而誤己,則怨己不自信。隗囂心存於漢,而為王元所誤。是以驥子發足,眾士乃誤;韓信立功,淮陰乃震。夫豈惡奇而好疑哉!乃尤物不世見,而奇逸美異也。故非常人之所識也。是以張良體弱而精強,為眾智之雋也;不以質弱而傷於智。荊叔色平而神勇,為眾勇之傑也。不以色和而傷於勇。然則雋傑者,眾人之尤也;奇逸過於眾人,故眾人不能及。聖人者,眾尤之尤也。通達過於眾奇,故眾奇不能逮。其尤彌出者,其道彌遠。非天下之至精,其孰能與於此。故一國之雋,於州為輩,未得為第也;郡國之所雋異,比於州郡,未及其第目。一州之第,於天下為椳;州郡之所第目,以比天下之雋,椳而不可及。椳,一回反,樞也。天下之椳,世有優劣。英人不世繼,是以伊、(召)〔呂〕、管、(齊)〔晏〕,應運乃出。是故眾人之所貴,各貴其出己之尤,智材勝己,則以為貴。而不貴尤之所尤。尤之尤者,非眾人之所識。是故眾人之明,能知輩士之數,眾人明者,粗知郡國出輩之士而已。而不能知第目之度;乃未識郡國品第之雋。輩士之明,能知第目之度,出輩明者,粗知郡國第目之良。不能識出尤之良也;未識出尤奇異之理。出尤之人,能知聖人之教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。不能究之入室之奧也。如有所立卓爾,雖欲從之,未由也已。由是論之,人物之理,妙不可得而窮已。為當擬諸形容,象其物宜,觀其會通,舉其一隅而已。
效難第十一人材精微,實自難知,知之難審,效薦之難。


〈效難〉第十一


蓋知人之效有二難:有難知之難,尤奇遊雜,是以難知。有知之而無由得效之難。己雖知之,無由得薦。何謂難知之難?人物精微,智無形狀,奇逸精妙。能神而明,欲入其神,而明其智。其道甚難,固難知之難也。知人則哲,惟帝難之,況常人乎!是以眾人之察不能盡備,各守其一方而已。故各自立度,以相觀采。以己所能,歷觀眾才。或相其形容,以貌狀取人。或候其動作,以進趨取人。或揆其終始,以發正取人。或揆其儗象,以旨意取人。或推其細微,以情理取人。或恐其過誤。以簡恕取人。或循其所言,以辭旨取人。或稽其行事。以功效取人。八者遊雜,各以意之所可為准,是以雜而無紀。故其得者少,所失者多。但取其同於己,而失其異於己,己不必兼,故失者多。是故必有草創信形之誤,或色貌取人而行違。又有居止變化之謬。或身在江海,心存魏闕。故其接遇觀人也,隨行信名,失其中情。是以聖人聽言觀行,如有所譽,必有所試。故淺美揚露,則以為有異;智淺易見,狀似異美。深明沉漠,則以為空虛;智深內明,狀似無實。分別妙理,則以為離婁;研精至理,狀似離婁。口傳甲乙,則以為義理;強指物類,狀似有理。好說是非,則以為臧否;妄說是非,似明善否。講目成名,則以為人物;強議賢愚,似明人物。平道政事,則以為國體。妄論時事,似識國體。猶聽有聲之類,名隨其音。七者不能明,物皆隨行而為之名,猶聽貓音而謂之貓,聽雀音而謂之雀,不知二蟲竟謂何名也。世之疑惑,皆此類也。是以魯國儒服者,眾人皆謂之儒,立而問之,一人而已。夫名非實,用之不效,南箕不可以簸揚,北斗不可挹酒漿。故曰:名(猶)〔由〕口進,而實從事退。眾覩形而名之,故用而不驗也。中情之人,名不副實,用之有效,真智在中,眾不能見,故無外名而有內實。故名由眾退,而實從事章,效立則名章。此草創之常失也。淺智無終,深智無始,故眾人之察物,常失之於初。故必待居止,然後識之。視其所止,觀其所居,而焉不知。故居,視其所安;安其舊者,敦於仁。達,視其所舉;舉剛直者,厚於義。富,視其所與;與嚴壯者,明於禮。窮,視其所為;為經術者,勤於智。貧,視其所取。取其分者,存於信。然後乃能知賢否。行此者賢,反此者否。此又已試,非始相也。試而知之,豈相也哉!所以知質,未足以知其略。略在變通,不可常准。且天下之人,不可得皆與遊處。故視其外狀,可以得一,未足盡知。或志趣變易,隨物而化;是以世祖失之龐萌,曹公失之董卓。或未至而懸欲,或已至而易顧;李軼始專心於光武,終改顧於聖公。或窮約而力行,或得志而從欲。王莽初則布衣折節,卒則窮奢極侈。此又居止之所失也。情變如此,誰能定之。由是論之,能兩得其要,是難知之難。既知其情,又察其變,故非常人之所審。
何謂無由得效之難?上材已莫知,已難識知。或所識者在幼賤之中,未達而喪;未及進達,其人已喪。或所識者,未拔而先沒;未及拔舉,已先沒世。或曲高和寡,唱不見讚;公叔座薦商鞅,而魏王不能用。或身卑力微,言不見亮;禽息舉百里奚,首足皆碎。或器非時好,不見信貴;竇后方好黃老,儒者何由見進?或不在其位,無由得拔;卞和非因匠,所以抱璞泣。或在其位,以有所屈迫。何武舉公孫錄,而為王氏所推。是以良材識真,萬不一遇也。材能雖良,當遇知己。知己雖遇,當值明王。三者之遭,萬不一會。須識真在位,(識)〔誠〕百不一有也。雖識己真,或不在位。以位勢值可薦致之,宜十不一合也。識己須在位,智達復須宜。或明足識真,有所妨奪,不欲貢薦;雖識辨賢愚而屈於妨奪,故有不欲。或好貢薦,而不能識真。在位之人,雖心好賢善,而明不能識。是故知與不知,相與(分)〔紛〕亂於總猥之中。或好賢而不識,或知賢而心妬,故用與不用,同於眾總,紛然淆亂。實知者,患於不得達效;身無位次,無由效達。不知者,亦自以為未識。身雖在位,而不能識。所謂無由得效之難也。故曰知人之效有二難。是以人主常當運其聰智,廣其視聽,明揚側陋,旁求俊乂,舉能不避仇讎,拔賢不棄幽隱,然後國家可得而治,功業可得而濟也。
釋爭第十二賢善不伐,況小事乎。釋忿去爭,必荷榮福。


〈釋爭〉第十二


蓋善以不伐為大,為善而自伐其能,眾人之所小。賢以自矜為損。行賢而去自賢之心,何往而不益哉!是故舜讓于德,而顯義登聞;湯降不遲,而聖敬日躋;彼二帝雖天挺聖德,生而上哲,猶懷勞謙,疾行退下,然後信義登聞,光宅天位。郄至上人,而抑下滋甚;王叔好爭,而終于出犇。此二大夫矜功陵物,或宗(移)〔夷〕族滅,或逃禍出奔。由此觀之,爭讓之道,豈不懸歟!然則卑讓降下者,茂進之遂路也;江海所以為百谷王,以其處下也。矜奮侵陵者,毀塞之險途也。兕虎所以攖牢檻,以其性獷噬也。是以君子舉不敢越儀準,志不敢凌軌等。足不苟蹈,常懷退下。內勤己以自濟,外謙讓以敬懼。獨處不敢為非,出門如見大賓。是以怨難不在於身,而榮福通於長久也。外物不見傷,子孫賴以免。彼小人則不然,矜功伐能,好以陵人。初無巨細,心發揚以陵物。是以在前者人害之,矜能奔縱,人情所害。有功者人毀之,恃功驕盈,人情所毀。毀敗者人幸之。及其覆敗,人情所幸。是故並轡爭先,而不能相奪;小人競進,智不相過,並驅爭險,更相蹈籍。兩頓俱折,而為後者所趨。中道而斃,後者乘之,譬兔殛犬疲,而田父收其功。由是論之,爭讓之途,其別明矣。君子尚讓,故涉萬里而塗清;小人好爭,足未動而路塞。
然好勝之人,猶謂不然。貪則好勝,雖聞德讓之風,意猶昧然,乃云古人讓以得,今人讓以失,心之所是,起而爭之。以在前為速銳,以處後為留滯;故行坐汲汲,不暇脂車。以下眾為卑屈,以躡等為異傑;苟矜(起)〔越〕等,不羞負乘。以讓敵為廻辱,以陵上為高厲。故趙穿不顧元帥,彘子以偏師陷。是故抗奮遂往,不能自反也。譬虎狼食生物,遂有殺人之怒。夫以抗遇賢,必見遜下;相如為廉頗逡巡,兩得其利。以抗遇暴,必搆敵難。灌夫不為田蚡持下,兩得其尤。敵難既搆,則是非之理必溷而難明;俱自是而非彼,誰明之耶?溷而難明,則其與自毀何以異哉?兩虎共鬭,小者死,大者傷,焉得而兩全。且人之毀己,皆發怨憾而變生舋也,若本無憾恨,遭事際會,亦不致毀害。必依託於事,飾成端末。凡相毀謗,必因事類而飾成之。其於聽者,雖不盡信,猶半以為然也。由言有端角,故信之者半。己之校報,亦又如之。復當報謗,為生翅尾。終其所歸,亦各有半。信著於遠近也。俱有形狀,不知其實,是以近遠之聽,皆半信於此,半信於彼。然則交氣疾爭者,為易口而自毀也;己說人之瑕,人亦說己之穢,雖詈人,自取其詈也。並辭競說者,為貸手以自毆。辭忿則力爭,己既毆人,人亦毆己,此其為借手以自毆。為惑繆豈不甚哉!借手自毆,借口自詈,非惑如何。然原其所由,豈有躬自厚責,以致變訟者乎?己能自責,人亦自責,兩不言競,變訟何由生哉?皆由內恕不足,外望不已。所以爭者,由內不能恕己自責,而外望於人不已也。或怨彼輕我,或疾彼勝己。是故心爭,終無休已。夫我薄而彼輕之,則由我曲而彼直也;曲而見輕,固其宜矣。我賢而彼不知,則見輕非我咎也。親反傷也,固其宜矣。若彼賢而處我前,則我德之未至也;德輕在彼,固所宜也。若德鈞而彼先我,則我德之近次也。德鈞年次,固其常矣。夫何怨哉?且兩賢未別,則能讓者為雋矣;材均而不爭優劣,眾人善其讓。爭雋未別,則用力者為憊矣。雋等而名未別,眾人惡其鬭。是故藺相如以廻車決勝於廉頗,寇恂以不鬭取賢於賈復。此二賢者,知爭途不可由,故回車退避或酒炙迎送,故廉賈肉袒,爭尚泯矣。物勢之反,乃君子所謂道也。龍蛇之蟄以存身,尺蠖之屈以求伸。蟲微物耳,尚知蟠屈,況於人乎!
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為伸,故含辱而不辭;韓信屈於跨下之辱。知卑讓之可以勝敵,故下之而不疑。展喜犒齊師之謂也。及其終極,乃轉禍而為福,晉文避楚三舍,而有城濮之勳。屈讎而為友,相如下廉頗,而為刎頸之交。使怨讎不延於後嗣,而美名宣於無窮。子孫荷其榮蔭,竹帛紀其高義。君子之道,豈不裕乎?若偏急好爭,則身危當年,何後來之能福。且君子能受纖微之小嫌,故無變鬭之大訟;大訟起於纖芥,故君子慎其小。小人不能忍小忿之故,終有赫赫之敗辱。小人以小惡為無傷而不去,故罪大不可解,惡積不可救。怨在微而下之,猶可以為謙德也;怨在纖微,則謙德可以除之。變在萌而爭之,則禍成而不救矣。涓涓不息,遂成江河,水漏覆舟,胡可救哉?是故陳餘以張耳之變,卒受離身之害;思復須臾之忿,忘終身之惡,是以身滅而嗣絕也。彭寵以朱浮之郄,終有覆亡之禍。恨督責之小故,違終始之大計,是以宗夷而族(覆)〔減〕也。禍福之機,可不慎哉!二女爭桑,吳楚之難作;季郈鬭雞,魯國之釁作。可不畏歟!可不畏歟!
是故君子之求勝也,以推讓為利銳,推讓所往,前無堅敵。以自修為棚櫓,修己以敬,物無害者。靜則閉嘿泯之玄門,動則由恭順之通路。時可以靜,則重閉而玄嘿;時可以動,則履正而後進。是以戰勝而爭不形,動靜得節,故勝無與爭,爭不以力,故勝功見耳。敵服而怨不搆。干戈不用,何怨搆之有?若然者悔恡不存于聲色,夫何顯爭之有哉?色貌猶不動,況力爭乎?彼顯爭者,必自以為賢人,而人以為險詖者。以己為賢,專固自是,是己非人,人得不爭乎?實無險德,則無可毀之義;若信有險德,又何可與訟乎?險而與之訟,是柙兕而攖虎,其可乎?怒而害人,亦必矣。《易》曰:「險而違者,訟。」「訟必有眾起」。言險而行違,必起眾而成訟矣。《老子》曰:「夫惟不爭,故天下莫能與之爭。」以謙讓為務者,所往而無爭。是故君子以爭途之不可由也。由於爭途者,必覆輪而致禍。
是以越俗乘高,獨行於三等之上。何謂三等?(大)〔本〕無功而自矜,一等;空虛自矜,故為下等(也)。有功而伐之,二等;自伐其能,故為中等。功大而不伐,三等。推功於物,故為上等。愚而好勝,一等;不自量度,故為下等。賢而尚人,二等;自美其能,故為中等。賢而能讓,三等。歸善於物,故為上等。緩己急人,一等;性不恕人,故為下等。急己急人,二等;褊戾峭刻,故為中等。急己寬人,三等。謹身恕物,故為上等。凡此數者,皆道之奇,物之變也。心不純一,是為奇變。三變而後得之,故人莫能(遠)〔及〕也。小人安其下等,何由能及哉!夫唯知道通變者,然後能處之。處上等而不失者也。是故孟之反以不伐,獲聖人之譽;不伐其功,美譽自生。管叔以辭賞,受嘉重之賜。不貪其賞,嘉賜自致。夫豈詭遇以求之哉?乃純德自然之所合也。豈故不伐、辭賞、詭情求名耶?乃至直發於中,自與理會也。彼君子知自損之為益,故功一而美二;自損而行成名立。小人不知自益之為損,故一伐而並失。自伐而行毀名喪。由此論之,則不伐者,伐之也;不爭者,爭之也。不伐而名章,不爭而理得。讓敵者,勝之也;下眾者,上之也。退讓而敵服,謙尊而德光。君子誠能覩爭途之名險,獨乘高於玄路,則光暉煥而日新,德聲倫於古人矣。避忿肆之險途,獨逍遙於上等,遠燕雀於啁啾,疋鳴鳳於玄曠,然後德輝耀於來今,清光侔於往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