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辨惑第五》
夫舉事者或為善而不稱善，或不善而稱善者，何？視之者謬而論之者誤也。故行或合於世，〔言〕或順於耳，斯乃阿上之意，從上之旨，操直而乖方，懷曲而合邪，因其剛柔之勢，為作縱橫之術，故無忤逆之言，無不合之義者。
昔哀公問於有若曰：「年飢，用不足，如之何？」有若對曰：「盍徹乎？」蓋損上而歸之於下，則忤於耳而不合於意，遂逆而不用也。此所謂正其行而不苟合於世也。有若豈不知阿哀公之意，為益國之義哉？夫君子直道而行，知必屈辱而不避也。故行不敢苟合，言不為苟容，雖無功於世，而名足稱也；雖言不用於國家，而舉措之言可法也。
故殊於世俗，則身孤於士眾。夫邪曲之相衘，枉橈之相（借）〔錯〕，〔正〕直故不得容其間。（謟）〔諂〕佞之相扶，讒口之相譽，無高而不可上，無深而不可往者何？以（當背）〔黨輩〕眾多，而辭語諧合。
夫眾口之毀譽，浮石沉木。群邪（所）〔相〕抑，以直為曲。視之不察，以白為黑。夫曲直之異形，白黑之（異）〔殊〕色，乃天下之易見也，然〔而〕（自）〔目〕謬〔心惑〕也，或不能分明其是非者，眾邪誤之矣。
至如秦二世之時，趙高駕鹿而從行，王曰：「丞相何為駕鹿？」高曰：「馬也。」王曰：「丞相誤也，以鹿為馬〔也〕。」高曰：「〔乃馬也〕。陛下以臣〔之〕言〔為〕不然，願問群臣。」〔於是乃問群臣〕，〔群〕臣半言鹿，半言馬。當此之時，秦王不能自信其〔直〕（自）〔目〕，而從邪臣之說，夫馬〔與〕鹿之異形，〔乃〕眾人〔之〕所知也，然不能（兮）〔分〕別〔其〕是非也，況於闇昧之事乎？《易》曰：「二人同心，其義斷金。」群黨合意，以傾一君，孰不移哉？
昔人有與曾子同姓（亦）名（參）〔者殺人〕，有人告其母〔曰〕：「參〔乃〕殺人。」母〔方〕織如故，有〔頃〕，人復來告〔之〕，如是者三，曾子母乃投杼踰垣而去。曾子之母非不知子不殺人也，言之者眾。夫流言之並至，〔眾人之所是非〕，雖（真聖）〔賢智〕不敢自安，況凡人乎？
魯定公之時，與齊侯會於夾谷，孔子行相事。兩君升壇，兩相處下，而相欲揖，君臣之禮，濟濟備焉。齊人鼓噪而起，欲執魯公。孔子歷階而上，不盡一等而立，謂齊侯曰：「兩君合好，以禮相率，以樂相化。臣聞嘉樂不野合，犧象之薦不下堂。夷、狄之民何求為？」命司馬請止之。定公曰：「諾。」齊侯逡巡而避席曰：「寡人之過〔也〕。」退而自責大夫。罷會。齊人使優（旃）〔施〕儛於魯公之幕下，傲戲，欲候魯君之隙，以執定公。孔子嘆曰：「君辱，臣當死。」使司馬行法斬焉，首足異（河）〔門〕而出。於是齊人懼然而恐，君臣易操，不安其故行，乃歸魯四邑之侵地，終無乘魯之心，鄰◇振動，人懷嚮魯之意，強國驕君，莫不恐懼，邪臣佞人，變行易慮，天下之政，◇◇而折中；而定公拘於三家，陷於眾口，不能卒用孔子者，內無獨見之明，外惑邪臣之黨，以弱其國而亡其身，權歸於三家，邑土單於彊〔齊〕，〔夫用人若彼〕，〔失人若此〕；〔然定公不覺悟〕，〔信季孫之計〕，〔背貞臣之策〕，〔以獲拘弱之名〕，〔而喪丘山之功〕，〔不亦惑乎〕！
〔故邪臣之蔽賢〕，〔猶浮雲之鄣日月也〕，〔非得神靈之化〕，〔罷雲霽翳〕，〔令歸山海〕，〔然後乃得覩其光明〕，〔暴天下之濡濕〕，〔照四方之晦冥〕。〔今上無明王聖主〕，〔下無貞正諸侯〕，〔誅鋤姦臣賊子之黨〕，〔解釋疑𦄂紕繆之結〕，〔然後忠良方直之人〕，〔則得容於世而施於政〕。〔故孔子遭君暗臣亂〕，〔眾邪在位〕，〔政道隔於三家〕，〔仁義閉於公門〕，〔故作《公陵》之歌〕，〔傷無權力於世〕，〔大化絕而不通〕，〔道德施而不用〕，〔故曰〕：〔無如之何者〕，〔吾末如之何也已矣〕。〔夫言道因權而立〕，〔德因勢而行〕，〔不在其位者〕，〔則無以齊其政〕，〔不操其柄者〕，〔則〕無以制其剛。《詩》云：「有斧有柯。」言何以治之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