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物論第二


  南郭子綦隱几而坐,仰天而嘘,嗒焉似喪其耦。
楚昭王之庶弟,楚莊王之司馬,字子綦,古人淳質,多以居處爲號,居於南郭,故號南郭,亦猶市南宜僚東郭順子之類。其人懷道抱德,虚心忘淡,故莊子羡其清高而託爲論首。隱,憑也。嘘,嘆也。嗒焉,解釋貌。偶,匹也,爲身與神爲匹,物與我耦也子綦憑几坐忘,凝神遐想,仰天而歎,妙悟自然,離形去智,嗒焉隳體,身心俱遣,物我無忘,故若喪其匹偶也。
顔成子游立侍乎前,曰:「何居乎?形固可使如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
姓顔名偃,字子游。居,安處也。方欲請益,故起而立侍。如何安處,神識凝寂,頓異從來,遂使形將槁木而不殊,心與死灰而無别。必有妙術,請示所由。
今之隱几者,非昔之隱几者也?」
子游昔見坐忘,未盡玄妙;今逢隱几,實異曩時。怪其寂泊無情,故發驚疑之旨。
子綦曰:「偃,不亦善乎而問之也!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?
而,猶汝也。喪,猶忘也。許其所問,故言「不亦善乎」。而子綦境智兩忘,物我雙絶,子游不悟而以驚疑,故示隱几之能,汝頗知不?
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,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。」
人籟,簫也。長一尺二寸,十六管,象鳳翅,舜作也。夫簫管參差,所受各足,況之風物,咸禀自然。故寄此二賢,以明三籟之義。釋在下文。
子游曰:「敢問其方。」
方,道術也。雖聞其名,未解其義,故請三籟其術如何。
子綦曰:「夫大塊噫氣,其名爲風,
大塊者,造物之名,亦自然之稱也。言自然之理通生萬物,不知所以然而然。大塊之中,噫而出氣,仍名此氣而爲風也。
是唯無作,作則萬竅怒呺。
是者,指此風也。作,起也。言此大風,唯當不起,若其動作,則萬殊之穴皆鼓怒呺叫也。
而獨不聞之翏翏乎? 山林之畏佳,
翏翏,長風之聲。畏佳,扇動之貌。而翏翏清吹,擊蕩山林,遂使樹木枝條,畏佳扇動。世皆共覩,汝獨不聞之耶?下文云。
大木百圍之竅穴,似鼻,似口,似耳,似枅,似圈,似臼,似洼者,似汚者,
竅穴,樹孔也。枅,柱頭木也,今之斗㭼是也。圈,畜獸闌也。木既百圍,穴亦奇衆,故或似人之口鼻,或似獸之闌圈,或似人之耳孔,或似舍之枅㭼,或洼曲而臃腫,或汚下而不平,形勢無窮,略陳此八事。亦由世間萬物種類不同,或醜或姸,蓋禀之造化。
激者﹑謞者﹑叱者﹑吸者﹑叫者﹑譹者﹑宎者﹑咬者,
激者,如水湍激聲也;謞者,如箭鏃頭孔聲叱者,咄聲也;吸者,如呼吸聲也;叫者,如叫呼聲也;譹者,哭聲也;宎者,深也,若深谷然;咬者,哀切聲也。略舉樹穴,卽有八種;風吹木竅,還作八聲。亦由人禀分不同,種種差異,率性而動,莫不均齊。假令小大夭壽,未足以相傾。
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,冷風則小和,飄風則大和,
冷,小風也。飄,大風也。于喁皆是風吹樹動前後相隨之聲也。故冷清風,和聲卽小;暴疾飄風,和聲卽大。各稱所受,曾無勝劣,以況萬物,禀氣自然。
厲風濟則衆竅爲虚。
厲,大也,烈也。濟,止也。言大風止則衆竅虚,及其動則衆竅實。虚實雖異,各得則同耳。况四序盈虚,二儀生殺,既無心於亭毒,豈有意於虔劉!
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?」
而,汝也。調調刁刁,動摇之貌也。言物形既異,動亦不同,雖有調刁之殊,而終無是非之異。况盈虚聚散,生死窮通,物理自然,不得不爾,豈有是非臧否於其間哉!
子游曰:「地籟則衆竅是已,人籟則比竹是已,敢問天籟。」
地籟則竅穴之徒,人籟則簫管之類,並皆眼見,此則可知。唯天籟深玄,卒難頓悟,敢陳庸昧,請決所疑。
子綦曰:「夫吹萬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。
夫天者,萬物之總名,自然之别稱,豈蒼蒼之謂哉!故夫天籟者,豈别有一物邪?卽比竹衆竅接乎有生之類是爾。尋夫生生者誰乎?蓋無物也。故外不待乎物,内不資乎我,塊然而生,獨化者也。是以郭注云:「自己而然則謂之天然」。故以天然言之者,所以明其自然也。而言吹萬不同,且風唯一體,竅則萬殊,雖復大小不同,而各稱所受,咸率自知,豈賴他哉,此天籟也。故知春生夏長,目視耳聽,近取諸身,遠託諸物,皆不知其所以,悉莫辨其所然。使其自己,當分各足,率性而動,不由心智,所謂「亭之毒之」,此天籟之大意者也。
咸其自取,怒者其誰邪?」
自取,由自得也。言風竅不同,形聲乃異,至於各自取足,未始不齊,而怒動爲聲,誰使之然也!欲明羣生糾紛,萬象參差,分内自取,未嘗不足,或飛或走,誰使其然!故知鼓之怒之,莫知其宰。此則重明天籟之義者也。
  大智閑閑,小智間間。
閑閑,寬裕也。間間,分别也。夫智惠寬大之人,率性虚淡,無是無非;小智狹劣之人,性靈褊促,有取有捨。,故間隔而分别;無是無非,故閑暇而寬裕也。
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
炎炎,猛烈也。詹詹,詞費也。夫詮理大言,由猛火,炎燎原野,清蕩無遺。儒墨小言,滯於競辯,徒有詞費,無益教方。
其寐也魂交,其覺也形開。
凡鄙之人,心靈馳躁,耽滯前境,無得暫停。故其夢寐也,魂神妄緣而交接;其覺悟也,則形質開朗而取染也。
與接爲構,日以心鬪。縵者﹑窖者﹑密者。
構,合也。窖,深也,今穴地藏榖是也。密,隱也。交接世事,構合根塵,妄心既重,渴日不足,故惜彼寸陰,心與日鬪也。其運心逐境,情性萬殊,略而言之,有此三别也。
小恐惴惴,大恐縵縵。
惴惴,怵惕也。縵縵,沮喪也。夫境有違從,而心恒憂度,慮其不遂,恐懼交懷,是以小恐惴慄而怵惕,大恐寬暇而沮喪也。
其發若機栝,其司是非之謂也;
機,弩牙也。栝,箭栝也。司,主也。言發心逐境,速如箭栝;役情拒害,猛若弩牙。唯主意是非,更無他謂也。
其留如詛盟,其守勝之謂也;
詛,祝也。盟,誓也。言役意是非,由如祝詛;留心取境,不異誓盟。堅守確乎,情在勝物。
其殺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;
夫素秋摇落,玄冬肅殺,物景貿遷,驟如交臂。愚惑之類,豈能覺耶?唯争虚妄是非,詎知日新消毁!人之衰老,其狀例然。
其溺之所爲之,不可使復之也;
滯溺於境,其來已久。所爲之事,背道乖真,欲使復命還源,無由可致。
其厭也如緘,以言老洫也;
厭,没溺也。顛倒之流,厭没於欲,惑情堅固,有類緘繩。豈唯壯年縱恣,抑乃老而愈洫。
近死之心,莫使復陽。
莫,無也。陽,生也。耽滯之心,隣乎死地,欲使反於生道,無由得之。
喜怒哀樂,慮嘆變熱,始佚啓態;
凡品愚迷,則執違順,順則喜樂,違則哀怒。然哀樂則重,喜怒則輕。故喜則心生懽悦,樂則形於舞忭,怒則當時嗔恨,哀則舉體悲號,慮則抑度未來,嘆則咨嗟已往,變則改易舊事,慹則屈服不伸,姚則輕浮躁動,佚則奢華縱放,啓則開張情慾,態則嬌淫妖冶。衆生心識,變轉無窮,略而言之,有此十二。審而察之,物情斯見矣。
樂出虚,蒸成菌。
夫簫管内虚,故能出於雅樂;濕暑氣蒸,故能生成朝菌。亦猶二儀萬物,虚假不真,後無生有。例如菌樂浮幻,若是喜怒何施!
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所萌。
日晝月夜,輪轉循環,更相遞代,互爲前後。推求根緒,莫知其狀者也。
已乎,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
已,止也。推求日夜,前後難知,起心虞度,不如止息。又重推旦暮,覆察昏明,亦莫測其所由,固不知其端緒。欲明世間萬法,虚妄不真,推求生死,卽體皆寂。故《老經》云:「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而不見其後。」理由若此。
  非彼无我,非我無所取。是亦近矣,
彼自然也。取,禀受也。若非自然,誰能生我;若無有我,誰禀自然乎!然我則自然,自然則我,其理非遠,故曰「是亦近矣」!
而不知其所爲使。
言我禀受自然,其理已具。足行手捉,耳聽目視,功能御用,各有司存,亭之毒之,非相爲使,無勞措意,直置任之。
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眹。
夫肢體不同,而御用各異,似有真性,竟無宰主,眹迹攸肇,從何而有!
可行己信,
信己而用,可意而行,天機自張,率性而動,自濟自足,豈假物哉!
而不見其形,
物皆信己而行,不見信可行之貌者也。
有情而無形。
有可行之情智,無信己之形質。
百骸﹑九竅﹑六藏,賅而存焉,
百骸,百骨節也。九竅,謂眼耳鼻舌口及下三漏也。六藏,六腑也。謂大腸小腸膀胱三焦也。藏謂五藏,肝心脾肺腎也。賅,備也。言體骨在外,藏腑在内,竅通内外。備此三事,以成一身,故言存。
吾誰與爲親? 汝皆悦之乎?其有私焉?
言夫六根九竅,俱是一身,豈有親踈,私存愛悦。若有心愛悦,便是有私。身而私之,理在不可。莫不任置,自有司存。於身既然,在物亦爾。
如是皆有爲臣妾乎?
臣妾者,士女之賤職也。且人之一身,亦有君臣之别。至如見色則目爲君,而耳爲臣;行步則足爲君,手爲臣也。斯乃出自天理,豈人之所爲乎!非關係意親踈,故爲君臣也。郭注云:「時之所賢者爲君,才不應世者爲臣。」治國治身,内外無異。
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
夫臣妾御用,各有職司,知手執脚行,當分自足,豈爲手之不足而脚爲行乎?蓋天機自張,無心相爲而治理之也。舉此手足諸事可知也。
其遞相爲君臣乎?
夫首自在上,足自居下,目能視色,耳能聽聲,而用捨有時,故有貴賤,豈措情於上下而遞代爲君臣乎?但任置無心,而必自當也。
其有真君存焉?
直置忘懷,無勞措意,此卽真君妙道存乎其中矣!又解:真君卽前之真宰也。言取捨之心,青黄等色,本無自性,緣合而成,不自不他,非無非有,故假設疑問,以明無有真君也。
如求得其情與不得,無益損乎其真。
夫心境相感,欲染斯興。是以求得稱情,卽謂之爲益;如其不得,卽謂之爲損。斯言凡情迷執,有得喪以攖心;道智觀之,無損益於其真性者也。
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盡。
夫禀受形性,各有涯量,不可改愚以爲智,安得易醜以爲姸。是故形性一成,終不中途亡失。適可守其分内,待盡天年矣!
與物相刃相靡,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
刃,逆也。靡,順也。羣品云云,鋭情逐境。境既有逆有順,心便執是執非。行有終年,速如馳驟。唯知貪境,曾無止息。格量物理,深可悲傷。
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,
夫物浮競,知足者稀,故得此不休,復逐於彼。所以終身疲役,没命貪殘,持影繫風,功成何日!
𦬼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,可不哀邪!
𦬼然,疲頓貌也。而所好情篤,勞役心靈,形魂既弊,𦬼然困苦。直以信心,好此貪競,責其意謂,亦不知所歸。愚癡之甚,深可哀歎!
人謂之不死,奚益!
奚,何也。耽滯如斯,困而不已,有損行業,無益神氣,可謂雖生之日,猶死之年也。
其形化,其心與之然,可不謂大哀乎?
然,猶如此也。念念遷移,新新流謝,其化而爲老,心識隨而昬昧,形神俱變,故謂與之然。世之悲哀,莫此甚也。
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獨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
芒,闇昧也。言凡人在生,芒昧如是,舉世皆惑,豈有一人不昧者?而莊子體道真人,智用明達,俯同塵俗,故云而我獨芒。郭注稍乖,今不依用。
  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
夫域情滯著,執一家之偏見者,謂之成心。夫隨順封執之心,師之以爲準的,世皆如此,故誰獨無師乎?
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與有焉!
愚惑之類,堅執是非,何必知他理長代己之短,唯欲斥他爲短,自取爲長。如此之人,處處皆有。愚癡之輩,先豫其中。
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。
吴越路遥,必須積旬方達,今朝發途,昨日何由至哉?欲明是非彼我,生自妄心,言心必也未生,是非從何而有?故先分别而後是非,先造途而後至越。
是以無有爲有。無有爲有,雖有神禹且不能知,吾獨且柰何哉!
夏禹,字文命,鯀子,啓父也。《謚法》:「泉源流通曰禹。」又云:「受禪成功曰禹。」理無是非,而惑者爲有,此用無有爲有也。迷執日久,惑心已成,雖有大禹神人,亦不令其解悟。莊生深懷慈救,獨柰之何!故付之之自若,不强知之者也。
  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。
夫名言之與風吹,皆是聲法,而言者必有詮辨,故曰有言。
其所言者,特未定也。
雖有此言,異於風吹,而咸言我是,僉曰彼非。既彼我情偏,故獨未定者也。
果有言邪? 其未嘗有言邪?
果,決定也。此以爲是,彼以爲非;此以爲非,而彼以爲是:既而是非不定,言何所詮!故不足稱定有言也。然彼此偏見,各執是非,據己所言,故不可以爲無言也。
其以爲異於鷇音,亦有辯乎?其無辯乎?
辯,别也。鳥子欲出卵中而鳴,謂之鷇音也。言亦帶殼曰鷇。夫彼此偏執,不定是非,亦何異鷇鳥之音,有聲無辯!故將言説異於鷇音者,恐未足以爲别者也。
道惡乎隱而有真僞?
惡乎,謂於何也。虚通至道,非真非僞,於何逃匿而真僞生焉?
言惡乎隱而有是非?
至教至言,非非非是。於何隱蔽,有是有非者哉?
道惡乎往而不存?
存,在也。陶鑄生靈,周行不殆,道無不徧,于何不在乎?所以在僞在真,而非真非僞也!
言惡乎存而不可?
玄道真言,隨物生殺,何往不可而言隱邪?故可是可非,而非非非是者也。
道隱於小成,
小成者,謂仁義五德,小道而有所成得者,謂之小成也。世薄時澆,唯行仁義,不能行於大道,故言道隱於小成。而道不可隱也。故老君云:「大道廢,有仁義。」
言隱於榮華。
榮華者,謂浮辯之辭,華美之言也。只爲滯於華辯,所以蔽隱至言。所以《老君經》云:「信言不美,美言不信。」
故有儒墨之是非,
昔有鄭人名緩,學於求氏之地,三年藝成而化爲儒。儒者,祖述堯舜,憲章文武,行仁義之道,辯尊卑之位,故謂之儒也。緩弟名翟,緩化其弟,遂成於墨。墨者,禹道也,尚賢崇禮,儉以兼愛,摩頂至﹑踵,以救蒼生,此謂之墨也。而緩翟二人,親則兄弟,各執一教,更相是非。緩恨其弟,感激而死。然彼我是非,其來久矣。争競之甚,起自二賢。故指此二賢爲亂羣之帥,是知道喪言隱,方督是非。
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
天下莫不自以爲是,以彼爲非;彼亦與汝爲非,自以爲是。故各用己是是彼非,各用己非非彼是。
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
世皆以他爲非,用己爲是。今欲飜非作是,飜是作非者,無過還用彼我反覆相明。反覆相明,則所非者非非則無非,所是者非是則無是。無是則無非,故知是非皆虚妄耳!
  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
注曰:「物皆自是,故無非是;物皆相彼,故無非彼。無非彼也,則天下無是矣;無非是也,則天下無彼矣。無彼無是,所以玄同。」此注理盡,無勞别釋。
自彼則不見,自知則知之。
自爲彼所彼,此則不自見,自知己爲是,便則知之。物之有偏也,例皆如是。若審能見他見自,故無是無非也。
故曰: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
夫彼對於此,是待於非,文家之大體也。今言彼出於是者,言約理微,舉彼角勢也。欲示舉彼明此,舉是明非也。而彼此是非,相因而有;推求分析,卽體皆空也。
彼是方生之説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
方,方將也。言彼此是非,無異生死之説也。夫生死交謝,由寒暑之遞遷。而生者以生爲生,而死者將生爲死。亦如是者以是爲是,而非者以是爲非。故知因是而非,因非而是。因非而是,則無是矣;因是而非,則無非矣。是以無是無非,無生無死,無可無不可,何彼此之論乎!
是以聖人不由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
天,自然也。聖人達悟,不由是得非,直置虚凝,照以自然之智。只因此是非而得無非無是,終不奪有而别證無。
是亦彼也, 彼亦是也。
我自以爲是,亦爲彼之所非;我以彼爲非,而彼亦以自爲是也。
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
此既自是,彼亦自是;此既非彼,彼亦非此:故各有一是各有一非也。
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
夫彼此是非,相待而立,反覆推討,舉體浮虚。自以爲是,此則不無;爲彼所彼,此則不有:有無彼此,未可决定。
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
偶,對也。樞,要也。體夫彼此俱空,是非兩幻,凝神獨見而無對於天下者,可謂會其玄極,得道樞要也。前則假問有無,待奪不定;此則重明彼此,當體自空,前淺後深,所以爲次也。
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无窮。
夫絶待獨化,道之本始,爲學之要,故謂之樞。環者,假有二竅;中者,真空一道。環中空矣,以明無是無非。是非無窮,故應亦無窮也。
是亦一无窮,非亦一无窮也。
夫物莫不自是,故是亦一無窮;莫不相非,故非亦一無窮。唯彼我兩忘,是非雙遣,而得環中之道者,故能大順蒼生,乘之遊也。
故曰:莫若以明。  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馬喻馬之非馬,不若以非馬喻馬之非馬也。
指,手指也。馬,戲籌也。喻,比也。言人是非各執,彼我異情,故用己指比他指,卽用他指爲非指;復將他指比汝指,汝指於他指復爲非指矣。指義既尔,馬亦如之。所以諸法之中,獨奉指者,欲明近取諸身,切要無過於指;遠託諸物,勝負莫先於馬。故舉二事,以況是非。
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。
天地雖大,一指可以蔽之;萬物雖多,一馬可以理盡。何以知其然邪?今以彼我是非反覆相喻,則所是者非是,所非者非非。故知二儀萬物,無是無非者也。
  可乎可, 不可乎不可。
夫理無是非而物有違順,故順其意者則謂之可;乖其情者則謂之不可;違順既空,故知可不可皆妄也。
道行之而成,
大道曠蕩,亭毒含靈,周行萬物,無不成就。故在可成於可,而不當於可;在不可成不可,亦不當於不可也。
物謂之而然。
物情顛倒,不達違從,虚計是非,妄爲然不。
惡乎然?然於然;惡乎不然?不然於不然。
心境兩空,物我雙幻,於何而有然法,遂執爲然?於何不然爲不然也?
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;
物情執滯,觸境皆迷,必固爲有然,必固謂有可,豈知可則不可,然則不然耶!
無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
羣品云云,各私所見,皆然其所然,可其所可。
故爲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恑憰怪,道通爲一。
爲是義,故略舉八事以破之。莛,屋梁也。楹,舍柱也。厲,病醜人也。西施,吴王美姬也。恢者,寬大之名。恑者,奇變之稱。憰者,矯詐之心。怪者,妖異之物。夫縱横美惡,物見所以萬殊;恢憰奇異,世情用之爲顛倒。故有是非可不可,迷執其分。今以玄道觀之,本來無二。是以姸醜之狀萬殊,自得之情惟一,故曰「道通爲一」也。
  其分也,成也;
夫物,或於此爲散,於彼爲成。欲明聚散無恒,不可定執。此則於不二之理,更舉論端者也。
其成也,毁也。
或於此爲成,於彼爲毁。物之涉用,有此不同。則散毛成氊,伐木爲舍等也。
凡物无成與毁,復通爲一。
夫成毁是非,生於偏滯者也。既成毁不定,是非無主,故無成毁,通而一之。
唯達者知通爲一,爲是不用而寓諸庸。
寓,寄也。庸,用也。唯當達道之夫,凝神玄鑒,故能去彼二偏,通而爲一。爲是義故,成功不處,用而忘用,寄用羣才也。
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,
夫有夫至功而推功於物,馳馭億兆而寄用羣才者,其惟聖人乎!是以應感無心,靈通不滯,可謂冥真體道,得玄珠於赤水者也。
適得而幾矣。
幾,盡也。夫得者内不資於我,外不資於物,無思無爲,絶學絶待,適爾而得,蓋無所由,與理相應,故能盡妙也。
因是已,
夫達道之士,無作無心,故能因是非而無是非,循彼我而無彼我。我因循而已,豈措情哉!
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。
已而者,仍前生後之辭也。夫至人無心,有感斯應,譬彼明鏡,方兹虚谷,因循萬物,影響蒼生,不知所以然,不知所以應,豈有情於臧否而係於利害者乎?以法因人,可謂自然之道也。
勞神明爲一而不知其同也,
夫玄道妙一,常湛凝然,非由心智謀度而後不二。而愚者勞役神明,邂逅言辯而求一者,與彼不一無以異矣,不足類也。不知至理,理自混同,豈俟措心方稱不二耶!
謂之朝三。
此起譬也。
何謂朝三?狙公賦芧,曰:「朝三而暮四。」衆狙皆怒。曰:「然則朝四而暮三。」衆狙皆悦。名實未虧而喜怒爲用,亦因是也。
此解譬也。狙,獼猴也。賦,付與也。芧,橡子也,似栗而小也。《列子》曰:「宋有養狙老翁,善解其意。戲狙曰:『吾與汝芧朝三而暮四,足乎?』衆狙皆起而怒。又曰:『我與汝朝四而暮三,足乎?』衆狙皆伏而喜焉。」朝三暮四,朝四暮三,其於七數,並皆是一。名既不虧,實亦無損,而一喜一怒,爲用愚迷。此亦同其所好,自以爲是。亦猶勞役心慮,辯飾言詞,混同萬物,以爲其一。因以爲一者,亦何異衆狙之惑耶!
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,
天均者,自然均平之理也。夫達道聖人,虚懷不執,故能和是於無是,同非於無非。所以息智乎均平之鄉,休心乎自然之境也。
是之謂兩行。
不離是非而得無是非,故謂之兩行。
  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
至造極之名也。淳古聖人,運智虚妙,雖復和光混俗,而智則無知。動不乖寂,常真妙本。所至之義,列在下文也。
惡乎至?
假設疑問。於何而造極耶?
有以爲未始有物者,至矣,盡矣,不可以加矣!
未始,猶未曾。世所有法,悉皆非有。唯物與我,内外咸空。四句皆非,蕩然虚静,理盡於此,不復可加。答於前問,意以明至極者也。
其次以爲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
初學大賢,鄰乎聖境,雖復見空有之異,而未曾封執。
其次以爲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
通欲難除,滯物之情已有;别惑易遣,是非之見猶忘也。
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虧也。
夫有非有是,流俗之鄙情;無是無非,達人之通鑒。故知彼我彰而至道隱,是非息而妙理全矣。
道之所以虧,愛之所以成。
虚玄之道,既以虧損;愛染之情,於是乎成著矣。
果且有成與虧乎哉?果且无成與虧乎哉?
果,決定也。夫道無增減,物有虧成,是以物愛既成,謂道爲損,而道實無虧也。故假設論端,以明其義。有無既不決定,虧成理非實録。
有成與虧,故昭氏之鼓琴也;无成與虧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。
姓昭名文,古之善鼓琴者也。夫昭氏鼓琴,雖云巧妙,而鼓商則喪角,揮宫則失徵。未若置而不鼓,則五音自全。亦由有成有虧,存情所以乖道;無成無虧,忘智所以合真者也。
昭文之鼓琴也,師曠之枝策也,惠子之據梧也,三子之知幾乎,
師曠,字子野,晉平公樂師,甚知音律。支,柱也。策,打鼓枝也,亦言擊節枝也。梧,琴也。今謂不爾。昭文已能鼓琴,何容二人共同一伎?況檢典籍,無惠子善琴之文。而言據梧者,只是以梧几而據之談説,猶隱几者也。幾,盡也。昭文善能鼓琴,師曠妙知音律,惠施好談名理。而三子之性,禀自天然,各以己能明示於世。世既不悟,己又疲怠,遂使柱策假寐,或復凭几而瞑。三子之能,咸盡於此。
皆其盛者也,故載之末年。
惠施之徒,皆少年盛壯,故能運載形智。至于衰末之年,是非少盛,久當困苦也。
唯其好之也以異於彼,
三子各以己之所好,耽而翫之。方欲矜其所能,獨異於物。
其好之也欲以明之。
所以疲倦形神,好之不已者,欲將己之道術,明示衆人也。
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堅白之昧終。
彼,衆人也。所明,道術也。白,卽公孫龍守白馬論也。姓公孫名龍,趙人。當六國時,弟子孔穿之徒,堅執此論,横行天下,服衆人之口,不服衆人之心。言物禀性不同,所好各異。故知三子道異,非衆人所明。非明而强示之,彼此終成暗昧。亦何異乎堅執守白之論,眩惑世間。雖宏辯如流,終有言而無理也。
而其子又以文之綸終,終身无成。
綸,緒也。言昭文之子,亦乃荷其父業,終其綸緒,卒其年命,竟無所成。況在它人,如何放哉!
若是而可謂成乎?雖我亦成也;
我,衆人也。若三子異於衆人,遂自以爲成;而衆人異於三子,亦可謂之成也。
若是而不可謂成乎?物與我无成也。
若三子之與衆物相與而不謂之成乎?故知衆人之與三子,彼此共無成矣!
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圖也。爲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「以明」。
夫聖人者,與天地合其德,與日月齊其明。故能晦迹同凡,韜光接物。終不眩耀羣品,亂惑蒼生;亦不矜己以率人,而各域限於分内。忘懷大順於萬物,爲是寄於於羣才。而此運心,可謂聖明真知也!
  今且有言於此,不知其與是類乎?其與是不類乎?類與不類,相與爲類,則與彼无以異矣。
類者,輩徒相似之類也。但羣生愚迷,滯是滯非。今論乃欲反彼世情,破兹迷執,故假且説無是無非,則用爲真道。是故復言相與爲類,此則遣於無是無非也。既而遣之又遣,方至重玄也。
雖然,請嘗言之:
嘗,試也。夫至理雖復無言,而非言無以詮理,故試寄言,彷象其義。
有始也者,
此假設疑問,以明至道無始無終,此遣於始終也。
有未始有始也者,
未始,猶未曾也。此又假問有未曾有始終不。此遣於無始終也。
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;
此又假問有未曾有始也者。斯則遣於無始無終也。
有有也者,
夫萬象森羅,悉皆虚幻。故標此有,明卽以有體空。此句遣有也。
有无也者,
假問有此無不。今明非但有卽不有,亦乃無卽不無。此句遣於無也。
有未始有无也者,
假問有未曾有無不。此句遣非。
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
假問有未曾未曾有無不。此句遣非非無也。而自淺之深,從麄入妙,始乎有有,終乎非無。是知離百非,超四句,明矣。前言始終,此則明時;今言有無,此則辯法;唯時與法,皆虚静者也。
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
前從有無之迹,入非非有無之本;今從非非有無之體,出有無之用。而言俄者,明卽體卽用,俄爾之間,蓋非賒遠也。夫玄道窈冥,真宗微妙,故俄而用,則非有無而有無,用而體,則有無非有無也。是以有無不定,體用無恒,誰能決定無耶?誰能決定有耶?此又就有無之用明非有非無之體者也。
今我則已有謂矣, 而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?其果无謂乎?
謂,言也。莊生復無言也。理出有言之教,卽前請嘗言之類是也。既寄此言以詮於理,未知斯言定有言耶?定無言耶?欲明理家非默非言,教亦非無非有。恐學者滯於文字,故致此辭。
  天下莫大於秋豪之末,而太山爲小;莫壽乎殤子,而彭祖爲夭。天地與我並生,而萬物與我爲一。
秋時獸生豪毛,其末至微,故謂秋豪之末也。人生在於襁褓而亡,謂之殤子。太,大也。夫物之生也,形氣不同,有小有大,有夭有壽。若以性分言之,無不自足。是故以性足爲大,天下莫大於豪末;無餘爲小,天下莫小於太山。太山爲小則天下無大,豪末爲大則天下無小。小大既爾,夭壽亦然。是以兩儀雖大,各足之性乃均;萬物雖多,自得之義唯一。前明不終不始﹑非有非無,此明非小非大﹑無夭無壽耳!
既已爲一矣,且得有言乎? 既已謂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
夫玄道冥寂,理絶形聲,誘引迷途,稱謂斯起。故一雖玄統,而猶是名教。既謂之一,豈曰無言乎?
一與言爲二,二與一爲三,自此以往,巧歷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?
夫妙一之理,理非所言,是知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。且一既一矣,言又言焉;有一有言,二名斯起。覆將後時之二名,對前時之妙一,有一有二,得不謂之三乎?從三以往,假有善巧筭歴之人,亦不能紀得其數,而况凡夫之類乎?
故自無適有,以至於三,而况自有適有乎?
自,從也。適,往也。夫至理無言,言則名起。故從無言以往有言,纔言則至乎三,况從有言往有言,枝流分派,其可窮乎!此明一切萬法本無名字,從無生有,遂至於斯矣。
无適焉,因是已!
夫諸法空幻,何獨名言!是知無即非無,有即非有,有無名數,當體皆寂。既不從無以適有,豈復自有以適有耶?故無所措意於往來,因循物性而已矣!
  夫道未始有封,
夫道無不在,所在皆無,蕩然無際,有何封域也。
言未始有常,
道理虚通,既無限域。故言教隨物,亦無常定也。
爲是而有畛也。
畛,界畔也。理無崖域,教隨物變,是爲義故,畛分不同。
請言其畛:
畛假設問旨,發起後文也。
有左有右,
左,陽也。右,陰也。理雖凝寂,教必隨機,畛域不同,昇沉各異,故有東西﹑左右﹑春秋﹑生殺。
有倫有義,
倫,理也。義,宜也。群物糾紛,有理存焉。萬事參差,各隨宜便者也。
有分有辯,
辯,别也。飛走雖衆,各有群分;物性萬殊,自隨類别矣。
有競有争,
夫物性昏愚,彼我封執。既而並逐勝負,對辯是非也。
此之謂八德。
德者,功用之名也。群生功用,轉變無窮,略而陳之,有此八種。斯則釋前有畛之義也。
六合之外,聖人存而不論;
六合者,謂天地四方也。六合之外,謂衆生性分之表,重玄至道之鄉也。夫玄宗罔象,出四句之端;妙理希夷,超六合之外。既非神口所辯,所以存而不論也。
六合之内,聖人論而不議;
六合之内,謂蒼生所禀之性分。夫云云取捨,皆起妄情,尋責根源,並同虚有。聖人隨其機感,陳而應之。既曰馮虚,亦無可詳議。故下文云「我亦妄説之」。
春秋經世,先王之志,聖人議而不辯。
春秋者,時代也。經者,典誥也。先王者,三皇五帝也。誌,記也。夫祖述軒頊,憲章堯舜,記録時代,以爲典謨,軌轍蒼生,流傳人世。而聖人議論,利益當時,終不執是辯非,滯於陳迹。
  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;辯也者,有不辯也。
夫理無分别,而物有是非。故於無封無域之中,而起有分有辯之見者,此乃一曲之士,偏滯之人。亦何能剖析於精微,分辯於事物者也。
曰:何也?
假問質疑,發生義旨。
聖人懷之,
夫達理聖人,冥心會道,故能懷藏物我,包括是非,枯木死灰,曾無分别矣。
衆人辯之,以相示也。故曰辯也者,有不見也。
衆多之人,即衆生之别稱也。凡庸迷執,未解虚忘,故辯所知示見於物,豈唯不見彼之自别,亦乃不鑒己之妙道,故云:有不見也」。
夫大道不稱,
大道虚廓,妙絶形名,既非色聲,故不可稱謂。體道之人,消聲亦爾也。
大辯不言,
妙悟真宗,無可稱説。故辯彫萬物,而言無所言。
大仁不仁,
亭毒群品,汎愛無心,譬彼青春,非爲仁也。
大廉不嗛,
夫玄悟之人,鑒達空有,知萬境虚幻,無一可貪。物我俱空,何所遜讓!
大勇不忮。
忮,逆也。内藴慈悲,外弘接物,故能俯順塵俗,惠救蒼生,虚己逗機,終無迕逆。
道昭而不道,
明己功名,炫耀於物,此乃淫僞,不是真道。
言辯而不及,
不能玄默,唯滯名言,華詞浮辯,不達深理。
仁常而不成,
不能忘愛釋知,玄同彼我,而恒懷恩惠,每挾親情,欲効成功,無時可見。
廉清而不信,
皎然異俗,卓爾不群,意在聲名,非實廉也。
勇忮而不成,
捨慈而勇,忮逆物情,衆共疾之,必無成遂也。
五者园而幾向方矣。
园,圓也。幾,近也。五者即已前「道昭」等也。夫學道之人,直須韜晦;而乃矜炫己之能,顯耀於物,其於道也,不亦遠乎!猶如慕方而學园圓,愛飛而好游泳,雖希翼鸞鳳,終無騫翥之能;擬規日月,詎有幾方之效故也。
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!
夫境有大小,智有明闇,智不逮者,不須强知。故知止其分,學之造極也。
孰知不言之辯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之謂天府。
孰,誰也。天,自然也。誰知言不言之言,道不道之道?以此積辯,用兹通物者,可謂合於自然之府藏也。
注焉而不滿,酌焉而不竭, 而不知其所由來,
夫巨海深宏,莫測涯際,百川注之而不滿,尾閭泄之而不竭。體道大聖,其義亦然。萬機頓起而不撓其神,千難殊對而不忤其慮。故能囊括群有,府藏含靈。又譬懸鏡高堂,物來斯照。能照之智,不知其所由來。可謂即照而忘,忘而能照者也。
此之謂葆光。
葆,蔽也。至忘而照,即照而忘,故能韜蔽其光,其光彌朗。此結以前「天府」之義。
  故昔者堯問於舜曰:「我欲伐宗膾胥敖,南面而不釋然,其故何也?」
釋然,怡悦貌也。宗膾胥敖,是堯時小蕃三國號也。南面,君位也。舜者,顓頊六世孫也。父曰瞽瞍,母曰握登,感大虹而生舜。生於姚墟,因即姓姚;住於嬀水,亦曰嬀氏。目有重瞳子,因字重華。以仁孝著於鄉黨。堯聞其賢,妻以二女,封邑於虞。年三十,摠百揆。三十三,受堯禪。即位之後,都於蒲坂。在位四十年,讓禹。後崩,葬於蒼梧之野。而三國貢賦既愆,所以應須問罪。謀事未定,故聽朝不怡。欲明齊物之一理,故寄問答於二聖。
舜曰:「夫三子者,猶存乎蓬艾之間。 若不釋然,何哉!
三子,即三國之君也。言蓬艾賤草,斥鷃足以逍遥,況蕃國雖卑,三子足以存養,乃不釋然,有何意謂也?
昔者十日並出,萬物皆照, 而況德之進乎日者乎!」
進,過也。《淮南子》云:「昔堯時,十日並出焦,禾稼,殺草木,封狶長虵,皆爲民害。於是堯使羿上射十日,遂落其九,下殺長虵,以除民害。」夫十日登天,六合俱照,覆盆隱處,猶有不明;而聖德所臨,無幽不燭,運兹二智,過彼三光。乃欲興動干戈,伐令從己,於安任之道,豈曰弘通者耶?
  齧缺問乎王倪曰:「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」
齧缺,許由之師,王倪弟子,並堯時賢人也。託此二人,明其齊一。言物情顛倒,執見不同。悉皆自是非他,頗知此情是否?
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
王倪答齧缺云:「彼此各有是非,遂成無主。我若用知知彼,我知還是是非,故我於何知之!」言無所用其知也。
「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」
子既不知物之同是,頗自知己之不知乎?此從麄入妙,次第窮質,假託師資以顯深趣。
曰:「吾惡乎知之!」
若以知知不知,不知還是知。故重言「於何知之」!還以不知答也。
「然則物无知邪?」
重責云:「汝既自無知物,豈無知者邪?」
曰:「吾惡乎知之!
豈獨不知我,亦乃不知物。唯物與我,内外都忘,故無所措其知也。
雖然,嘗試言之:
然乎,猶雖然也。既其無知,理無所説,不可的當,故嘗試之也。
庸詎知吾所謂知之非不知邪?
夫物或此知而彼不知,彼知而此不知。魚鳥水陸,即其義也。故知即不知,不知即知,凡庸之人,詎知此理耶!
庸詎知吾所謂不知之非知邪?
所謂不知者,彼此不相通耳,非謂不知也。
且吾嘗試問乎汝:
理既無言,不敢正據,聊復反質,試問乎汝。
民溼寢則腰疾偏死,鰌然乎哉?木處則惴慄恂懼,猨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處?
惴慄恂懼,是恐迫之别名。然乎哉,謂不如此也。言人濕地卧寢,則病腰跨偏枯而死,泥鰌豈如此乎?人於樹上居處,則迫怖不安;猨猴跳躑,曾無所畏。物性不同,便宜各異。故舉此三者,以明萬物誰知正定處所乎?是知蓬户金閨,榮辱安在!
民食芻豢,麋鹿食薦,蝍蛆甘帶,鴟鴉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
芻,草也,是牛羊之類。豢,養也,是犬豕之徒。皆以所食爲名也。麋與鹿,而食長薦茂草;鴟鳶鵶鳥,便嗜腐鼠;蜈蚣食虵。略舉四者,定與誰爲滋味乎?故知盛饌蔬食,其致一者也。
猨猵狙以爲雌,麋與鹿交,鰌與魚游。毛嬙麗姬,人之所美也,魚見之深入,鳥見之高飛,麋鹿見之決驟,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
猨猴狙以爲雌雄,麋鹿更相接,泥鰌與魚游戲。毛嬙,越王嬖妾。麗姬,晉國之寵嬪。此二人者,姝姸冠世,人謂之美也。然魚見佈而深入,鳥見驚而高飛,麋鹿走而不顧。舉此四者,誰知宇内定是美色耶?故知凡夫愚迷,妄生憎愛。以理觀察,孰是非哉!決,卒疾貌也。
自我觀之,仁義之端,是非之塗,樊然殽亂,吾惡能知其辯!」
夫物乃衆而未嘗非我,故行仁履義,損益不同。或於我爲利,於彼爲害;或於彼爲是,則於我爲非。是以從彼我而互觀之,是非之路,仁義之緒,樊亂糾紛,若殽饌之雜亂。既無定法,吾何能知其分别耶!
齧缺曰:「子不知利害,則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」
齧缺曰,未悟彼此之不知,更起利害之疑請。云子是至人,應知利害;必其不辯,迷闇若夜游。重爲此難,冀圖後答之矣。
王倪曰:「至人神矣!
至者妙極之體,神者不測之用。夫聖人虚己,應物無方,知而不知,辯而不辯,豈得以名言心慮,億度至人耶?
大澤焚而不能熱,河漢冱而不能寒,疾雷破山﹑風振海而不能驚。
沍,凍也。原澤焚燎,河漢氷凝,雷霆奮發而破山,飄風濤蕩而振海,而至人神凝未兆,體與物冥,水火既不爲災,風雷詎能驚駭!
若然者,乘雲氣,
,猶如此也。虚淡無心,方之雲氣;蔭芘羣品,順物而行。
騎日月,
昬明代序,有晝夜之可分;處順安時,無死生之能異。而控馭群物,運載含靈,故有乘騎之名也耳。
而遊乎四海之外,
動寂相即,真應一時,端坐寰宇之中,而心遊四海之外矣。
死生无變於己, 而況利害之端乎!」
夫利害者,生涯之損益耳。既死生爲晝夜,乘變化以遨遊,況利害於死生,曾何足以介意矣!
  瞿鵲子問乎長梧子曰:「吾聞諸夫子:聖人不從事於務,
務,猶事也。諸,於也。瞿鵲是長梧弟子,故謂師爲夫子。夫體道聖人,忘懷冥物,雖涉事有而不以爲務,混迹塵俗,泊爾無心,豈措意存情,從於事物!瞿鵲既欲請益,是以述昔之所聞者也。
不就利,不違害,
違,避也。體窮通之關命,達利害之有時。故推理直前而無所避就也。
不喜求,
妙悟從遠也,故物求之而不忻喜矣。
不緣道,
夫聖智凝湛,照物無情,不將不迎,無生無滅,固不以攀緣之心,行乎虚通至道者也。
无謂有謂,有謂无謂,
謂,言教也。夫體道至人,虚夷寂絶,從本降迹,感而遂通。故能理而教,無謂而有謂;教而理,有謂而無謂者也。
而遊乎塵垢之外。
和光同塵,處染不染,故雖在囂俗之中,而心自遊於塵垢之外者矣。
夫子以爲孟浪之言,而我以爲妙道之行也,吾子以爲奚若?」
孟浪,猶率略也。奚,何也;若,如也;如何。所謂「不緣道」等,乃窮理盡性。瞿鵲將爲妙道之行,長梧用作率略之談,未知其理如何,以何爲是。
長梧子曰:「是皇帝之所聽瑩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!
聽瑩,疑惑不明之貌也。夫至道深玄,非名言而可究。雖復三皇五帝,乃是聖人,而詮辯至理,不盡其妙,聽瑩至竟,疑惑不明。我是何人?猶能曉了!本亦有作「黄」字者,則是軒轅。
且汝亦大早計,見卵而求時夜,見彈而求鴞炙。
鴞即鵩鳥,賈誼之所賦者也。大小如雌雞而似斑鳩,青緑色,其肉甚美,堪作羹炙,出江南。然卵有生雞之用,而卵時未能司晨;彈有得鴞之功,而彈時未堪爲炙。亦猶教能詮於妙理,而教時非理。今瞿鵲纔聞言説,將爲妙道,此計用之太早。
予嘗爲汝妄言之, 汝以妄聽之奚?
予,我也。奚,何也。夫至理無言,言則孟浪。我試爲汝妄説,汝亦妄聽何如?亦言奚者,即何之聲也。
旁日月,挾宇宙,
旁,依附也。挾,懷藏也。天地四方曰宇,往來古今曰宙。契理聖人,忘物忘我,既而囊括萬有,冥一死生。故郭注云:「以死生爲晝夜,旁日月之喻也;以萬物爲一體,挾宇宙之喻也。」
爲其脗合,置其滑涽,以隸相尊。
脗,無分别之貌也。置,任也。滑,亂也。涽,闇也,隸,皂僕之類也,盖賤稱也。夫物情顛倒,妄執尊卑。今聖人欲祛此惑,爲脗然合同之道者,莫若滑亂昏雜,隨而任之,以隸相尊一於貴賤也。
衆人役役, 聖人愚芚,
役役,馳動之容也。愚芚,無知之貌。凡俗之人,馳逐前境,勞役而不息;體道之士,忘知廢照,芚然而若愚也。
參萬歲而一成純。
夫聖人者,與二儀合其德,萬物同其體,故能隨變任化,與世相宜。雖復代歴古今,時經夷險,參雜塵俗,千殊萬異,而淡然自若,不以介懷,抱一精純而常居妙極也。
萬物盡然, 而以是相藴。
藴,積也。夫物情封執,爲日已久。是以横論萬物,莫不我然彼不然;堅説古今,悉皆自是他不是。雖復萬物之多,古今之遠,是非藴積,未有休時。聖人順世汙隆,動而常寂,參糅億載,而純一凝然也。
予惡乎知悦生之非惑邪!
夫鑪錘萬物,未始不均;變化死生,其理唯一。而獨悦生惡死,非惑如何!
予惡乎知惡死之非弱喪而不知歸者邪!
弱者弱齡,喪之言失。謂少年遭亂喪,失桑梓,遂安他土而不知歸,謂之弱失。從無出有謂之爲生;自有還無謂之爲死。遂其戀生惡死,豈非弱喪不知歸邪?
麗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晉國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,及其至於王所,與王同匡牀,食芻豢,而後悔其泣也。
昔秦穆公與晉獻公共伐麗戎之國,得美女一玉環二,秦取環而晉取女,即麗戎國艾地守封疆人之女也。匡,正也。初去麗戎,離别親戚,懷土之戀,故涕泣沾襟。後至晉邦,寵愛隆重,與獻公同方床而燕處,進牢饌以盈厨。情好既移,所以悔其先泣。一生之内,情變若此,況死生之異,何能知哉!莊子寓言,故稱獻公爲王耳。
予惡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蘄生乎?
蘄,求也。麗姬至晉,悔其先泣;焉知死者之不却悔初始在生之日求生之意也?
夢飲酒者,旦而哭泣;夢哭泣者,旦而田獵。
夫死生之變猶覺夢之異耳,夫覺夢之事既殊,故死生之情亦别。而世有覺凶而夢吉,亦何妨死樂而生憂耶?是知寤寐之間,未足可係也!
方其夢也,不知其夢也。
方將爲夢之時,不知夢之是夢;亦猶方將處死之日,不知死之爲死。各適其志,何所戀哉!
夢之中又占其夢焉, 覺而後知其夢也。
夫人在睡夢之中,謂是真實,亦復占候夢想,思度吉凶,既覺以後,方知是夢。是故生時樂生,死時樂死,何爲當生而憂死哉!
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,
夫擾擾生民,芸芸群品,馳鶩有爲之境,昏迷大夢之中;唯有體道聖人,朗然獨覺,知夫患慮在懷者皆未寤也。
而愚者自以爲覺,竊竊然知之。『君乎!牧乎!』固哉!
夫物情愚惑,闇若夜遊,昏在夢中,自以爲覺。竊竊然議專所知。情之好者爲君上,情之惡者同牧圉,以此爲情懷,可謂固陋。牛曰牧,馬曰圉也。
丘也與汝皆夢也,
丘是長梧名也。夫照達真原,猶稱爲夢;况愚徒竊竊,豈有覺哉!
予謂汝夢亦夢也。
夫迷情無覺,論夢還在夢中;聲説非真妙辯,猶居言内。是故夢中占夢,夢所以皆空;言内試言,言所以虚假。此託夢中之占夢,亦結孟浪之譚耳。
是其言也,其名爲弔詭。
夫舉世皆夢,此乃玄談。非常之言,不顧於俗,弔當卓詭,駭異物情,自非清通,豈識深遠哉!
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
且世萬年而一逢大聖,知三界悉空,四生非有,彼我言説,皆在夢中。如此解人,甚爲希遇。論其賒促,是旦暮逢之。三十年爲一世也。
既使我與若辯矣,若勝我,我不若勝,若果是也?我果非也邪?
若﹑而,皆汝也。若不勝汝也耶,假問之詞也。夫是非彼我,舉體不真,倒置之徒,妄爲臧否。假使我與汝對争,汝勝我不勝。汝勝定是,我不勝定非耶?固不可也!
我勝若,若不吾勝?我果是也?而果非也邪?
假令我勝於汝,汝不及我。我決是也?汝定非也?各據偏執,未足可依也。
其或是也?其或非也邪?
或,不定也。我之與汝,或是或非,彼此言之,勝負不定。故或是則非是,或非則非非也。
其俱是也?其俱非也邪?
俱是則無非,俱非則無是。故是非彼我,出自妄情也。
我與若不能相知也。則人固受其黮闇,吾誰使正之?
彼我二人,各執偏見,咸謂自是,故不能相知。必也相知,己之所非者,他家之是也。假令别有一人,遣定臧否,此人還有彼此,亦不離是非。各據妄情,惣成闇惑,心必懷愛,此見所以黮闇不明。三人各執,使誰正之?黮闇,不明之謂也。
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與若同矣,惡能正之?
既將汝同見,則與汝不殊。與汝不殊,何能正定。此覆釋第一句。
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惡能正之?
注云「同故是之耳,未足信也」,此覆釋第二句也。
使異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異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?
既異我汝,故别起是非。别起是非,亦何足可據!此覆解第三句。
使同乎我與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與若矣,惡能正之?
彼此曲從,是非兩順,不異我汝,亦何能正之!此解第四句。
然則我與若與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邪?」
我與汝及人,固受黮闇之人。揔有三人,各執一見,咸言我是,故俱不相知。三人既不能定,豈復更須一人?若别待一人,亦與前何異!彼也耶,言其不待之也。
「何謂和之以天倪?」
天,自然也。倪,分也。夫彼我妄執,是非無主,所以三人四句,不能正之。故假設論端,託爲問答。和以自然之分,令歸無是無非。天倪之義,次列於下文。
曰:「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无辯;然若果然也,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无辯。
辯,别也。夫是非然否,出自妄情,以理推求,舉體虚幻。所是則不是,然則不然。何以知其然耶?是若定是,是則異非;然若定然,然則異否。而今此謂之是,彼謂之非;彼之所然,此以爲否。故知是非然否,理在不殊;彼我更對,妄爲分别,故無辯也矣。
化聲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,
夫是非彼我,相待而成。以理推尋,待亦非實。故變化聲説,有此待名;名既不真,待便虚待。待即非待,故知不相待者也。
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窮年也。
曼衍,猶變化也。因,任也。窮,盡也。和以自然之分,所以無是無非;任其無極之化,故能不滯不著。既而處順安時,盡天年之性命也。
忘年忘義,振於无竟,故寓諸無竟。」
振,暢也。竟,窮也。寓,寄也。夫年者,生之所禀也。既同於生死,所以忘年也。義者,裁於是非也。既一於是非,所以忘義也。此則遣前知是非無窮之義也。既而生死是非蕩而爲一,故能通暢妙理,洞照無窮。寄言無窮,亦無無窮之可暢,斯又遣於無極者也。
  罔兩問景曰:「曩子行,今子止;曩子坐,今子起。何其无特操與?」
罔兩,景外之微陰也。曩,昔也。特向也。,獨也。莊子寓言以暢玄理,故寄景與罔兩,明於獨化之義。而罔兩問景云:「汝向行今止,昔坐今起。然則子行止坐起,制在於形,唯欲隨逐於他,都無獨立志操者何耶?」
景曰:「吾有待而然者邪?
夫物之形質,咸禀自然。事似有因,理在無待。而形影非遠,尚有天機,故曰萬類參差,無非獨化者也。
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?
影之所待,即是形也。若使影待於形,形待造物。請問造物復何待乎?斯則待待無窮,卒乎無待也。
吾待蛇蚹蜩翼邪?
昔諸講人及郭生注意,皆云蛇蚹是蝮下齟齬。蜩翼者,是蜩翅也。言蛇待蚹而行,蜩待翼而飛,影待形而有也。盖不然乎!若使待翼而飛,待足而走,飛禽走獸,其類無窮,何勞獨舉蛇蚹,頗引爲譬?即今解蚹者,蛇蜕皮也。蜩翼者,蜩甲也。言蛇蜕舊皮,蜩新出甲,不知所以,莫辯其然。獨化而生,蓋無待也。而蛇蜩二蟲,猶蜕皮甲,稱異諸物,所以引之。故《外篇》云:「吾待蛇蚹蜩甲耶?」是知形影之義,與蚹甲無異者也。
惡識所以然?惡識所以不然?」
夫待與不待,然與不然,天機自張,莫知其宰,豈措情於尋責,而思慮於心識者乎!
  昔者莊周夢爲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,自喻適志與!
栩栩,忻暢貌也。喻,曉也。夫生滅交謝,寒暑遞遷,盖天地之常,萬物之理也。而莊生暉明鏡以照燭,汎上善以遨遊,故能託夢覺於死生,寄自他於物化。是以夢爲胡蝶,栩栩而適其心;覺乃莊周,蘧蘧而暢其志也。
不知周也。
方爲胡蝶,曉了分明,快意適情,悦豫之甚。只言是蝶,宜識莊周!死不知生,其義亦爾。
俄然覺,則蘧蘧然周也。
蘧蘧,驚動之貌也。俄頃之間,夢罷而覺,驚怪思省,方是莊周。故注云:「自周而言,故稱覺耳,未必非夢也。」
不知周之夢爲胡蝶與?胡蝶之夢爲周與?
昔夢爲蝶,甚有暢情;今作莊周,亦言適志。是以覺夢既無的當,莊蝶豈辯真虚者哉!
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,
既覺既夢,有蝶有莊,乃曰浮虚,亦不無崖分也。
此之謂物化。
夫新新變化,物物遷流,譬彼窮指,方兹交臂。是以周蝶覺夢,俄頃之間,後不知前,此不知彼。而何爲當生慮死,妄起憂悲!故知生死往來,物理之變化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