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間世第四


  顔回見仲尼,請行。
姓顔名回,字子淵,魯人也。孔子三千門人之中,摠四科入室弟子也。仲尼者,姓孔名丘,字仲尼,亦魯人,殷湯之後,生衰周之世,有聖德,卽顔回之師也。其根由事迹,徧在儒史。今既解釋《莊子》,意在玄虚,故不復委碎載之耳。然人間事緒,糺紛寔難,接物利他,理在不易。故寄顔孔以顯化導之方,託此聖賢以明心齋之術也。孔聖顔賢耳。
曰:「奚之?」
奚,何也。,適也。質問顔回欲往何處耳。
曰:「將之衞。」
衞卽殷紂之都,又是康叔之封,今汲郡衞州是也。此則顔答孔問欲行之所也。
曰:「奚爲焉?」
欲往衞國,何所云爲?重責顔生行李意謂矣。
曰:「回聞衞君,其年壯,其行獨。
衛君,卽靈公之子蒯瞶也。荒淫昏亂,縱情無道,其年少壯而威猛可畏,獨行凶暴而不順物心。顔子述己所聞以答尼父。
輕用其國,
夫民爲邦本,本固則邦寧。不能愛重黎元,方欲輕蔑其用,欲不顛覆,其可得乎?
而不見其過;
强足以距諫,辨足以飾非,故百姓惶懼而吞聲,有過而無敢諫者也。
輕用民死,
不凝動静,泰然自安,乃輕用國民,投諸死地也。
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,
蕉,草芥也。或征戰屢興,或賦税煩重,而死者其數極多。語其多少,以國爲量,若舉爲數,造次難悉。縱恣一身,不恤百姓,視於國民,如藪澤之中草芥者也。
民其无如矣!
君上無道,臣子飢荒,非但無可奈何,亦乃無所歸往也。
回嘗聞之夫子曰:『治國去之,亂國就之,醫門多疾。』願以所聞思其則,庶幾其國有瘳乎!」
庶,冀也。幾,近也。瘳,愈也。治邦寧謐,不假匡扶;亂國孤危,應須規諫。顔生今將化衛,是以述昔所聞,思其禀受法言,冀其近於善道。譬彼醫門,多能救疾,方兹賢士,必能拯難。荒淫之疾,庶其瘳愈者也。
仲尼曰:「譆,若殆往而刑耳!
譆,怪笑聲也。若,汝也。殆,近也。孔子哂其術淺,未足化他。汝若往於衛,必遭刑戮者也。
夫道不欲雜, 雜則多,多則擾,擾則憂,憂而不救。
夫靈通之道,唯在純粹;必其喧雜,則事緒繁多。事多則心中擾亂,心中擾亂則憂患斯起。藥病既乖,彼此俱困。己尚不立,焉能救物哉!
古之至人,先存諸己而後存諸人。
諸,於也。存,立也。古昔至德之人,虚懷而遊世間,必先安立己道,然後拯救他人。未有己身不存而能接物者也。援引古人,以爲鑒誡。
所存於己者未定,何暇至於暴人之所行!
夫唯虚心以應務,忘智以養真,寄當於羣才,歸功於萬物者,方可處涉人間,逗機行化也。今顔回存立己身猶未安定,是非喜怒,勃戰胷中,有何庸暇輙至於衛,欲諫暴君!此行未可也。
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蕩而知之所爲出乎哉?德蕩乎名,知出乎争。
汝頗知德蕩智出所由乎哉?夫德之所以流蕩喪真,爲矜名故也;智之所以横出逾分者,争善故也。夫惟善惡兩忘,名實雙遣者,故能万德不蕩,至智不出者也。
名也者,相軋也;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盡行也。
軋,傷也。夫矜名則更相毁損,顯智則争競路興。故二者並凶禍之器,盡不可行於世。
且德厚信矼,未達人氣;名聞不争,未達人心。
矼,確實也。假且道德純厚,信行確實,芳名令聞,不與物争,而衛君素性頑愚,凶悖少鑒,既未達顔回之意氣,豈識匡扶之心乎!
而彊以仁義繩墨之言術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惡有其美也,
繩墨之言,卽五德聖智也。回之德性,衛君未達,而强用仁義之術行於暴人之前,所述先王美言,必遭衛君憎惡,故不可也。
命之曰菑人。菑人者,人必反菑之。
命,名也。衛侯不達汝心,謂汝菑害於己。既遭疑貳,必被反菑故也。
若殆爲人菑夫!且苟爲悦賢而惡不肖,惡用而求有以異?
殆,近也。夫,歎也。汝若往衛,必近危亡,爲暴人所災害,深可歎也。且衛侯苟能悦愛賢人,憎惡不肖,故當朝多君子,屏黜小人,已有忠臣,何求於汝。汝至於彼,亦何異彼人!既與無異,去便無益。
若唯无詔,王公必將乘人而鬪其捷。
詔,言也。王公,衛侯也。汝若行衛,唯當默爾不言;若有箴規,必遭戮辱。且衛侯恃千乘之勢,用五等之威,飾非距諫,鬪其捷辯,汝既恐怖,何暇匡扶也!
而目將熒之,
熒,眩也。衛侯雖荒淫暴虐,而甚俊辯聰明,加持人君之威,陵藉忠諫之士,故顔回心生惶怖,眼目眩惑者也。
而色將平之,
縱有諫心,不敢顯異,顔色靡順,與彼和平。
口將營之,
衛侯位望既高,威嚴可畏,顔生恐禍及己,憂懼百端,所以口舌自營,略無容暇。
容將形之,
形,見也。既懼災害,故委順面從,擎跽曲拳,形跡斯見也。
心且成之。
豈直外形從順,亦乃内心和同,不能進善而更成彼惡故也。
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
以,用也。夫用火救火,猛燎更增;用水救水,波浪彌甚。故顔子之行,適足成衛侯之暴。不能匡勸,可謂益多也。
順始无窮 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於暴人之前矣!
汝之忠厚之言,近不信用則雖誠心獻替,而必遭刑戮於暴虐君人之前矣。
且昔者桀殺關龍逢,紂殺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以下傴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者也。
《謚法》:「賊民多殺曰桀,殘義損善曰紂。」姓關字龍逢,夏桀之賢臣,盡誠而遭斬首。比干,殷紂之庶叔,忠諫而被割心。傴拊,猶愛養也。拂,逆戾也。此二子者,並古昔良佐,修飾其身,伏行忠節,以臣下之位,憂君上之民。臣有德而君無道,拂戾其君,咸遭戮辱。援古證今,足爲龜鏡,是知顔回化衛,理未可行也。
故其君因其修以擠之,是好名者也。
擠,墜也,陷也,毒也。夏桀殷紂,無道之君,自不揣量,猶貪令譽,故因賢臣之修飾,肆其鴆毒而陷之。意在争名逐利,遂至於此故也。
昔者堯攻樷枝胥敖,禹攻有扈,國爲墟厲,身爲刑戮。其用兵不止,其求實无已,是皆求名實者也。而獨不聞之乎?
堯禹二君,已具前解。樷枝胥敖有扈,並是國名。有扈者,今雍州鄠縣是也。宅無人曰墟,鬼無後曰厲。言此三國之君,悉皆無道,好起兵戈,征伐他國。豈唯貪求實利,亦乃規覓虚名。遂使境土丘墟,人民絶滅,身遭刑戮,宗廟顛殞。貪名求實,一至如斯,今古共知,汝獨不聞也?
名實者,聖人之所不能勝也,而況若乎?
夫庸人暴主,貪利求名,雖堯禹聖君,不能懷之以德,猶興兵衆,問罪夷凶。況顔子匹夫,空手行化,不然之理,亦在無疑故也。
雖然,若必有以也,嘗以語我來。」
嘗,試也。汝之化道,雖復未弘,既欲請行,必有所以。試陳汝意,告語我來。
  顔回曰:「端而虚,
端正其形,盡人臣之敬;虚豁心慮,竭匡諫之誠。既承高命,敢述所以耳!
勉而一,
勉厲身心,盡誠奉國,言行忠謹,纔無差二。
則可乎?」
如前二術,可以行不?
曰:「惡,惡可!
惡惡,猶於何也。於何而可,言未可也。
夫以陽爲充孔揚,
陽,剛猛也。充,滿也。孔,甚也。言衛君以剛猛之性,滿實内心,强暴之甚,彰揚外跡。
采色不定,
順心則喜,違意則嗔,神采氣色,曾無定準。
常人之所不違,
爲性暴虐,威猛尋常,諫士賢人,詎能逆迕。
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與其心,夫
案,抑也。容與,猶放蹤也。人以快善之事,箴規感動,君乃因其忠諫而抑挫之,以求快樂縱容,遂其淫荒之意也!
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,而況大德乎!
衛侯無道,其來已久,日將漸漬之德尚不能成,況乎鴻範聖明,如何可望也!
將執而不化,
飾非闇主,不能從人諫如流,固執本心,誰肯變惡爲善者也!
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詎可乎!」
外形擎跽以盡足恭,内心順從不敢訾毁,以此請行,行何利益?化衛之道,庸詎可乎!斯則斥前端虚之術,未宜行用之矣。
「然則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
前陳二事,已被詆訶。今設三條,庶其允合。此標題目,下釋其義。顔生述己以簡宣尼是也。
内直者,與天爲徒。與天爲徒者,知天子之與己,皆天之所子,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,蘄乎而人不善之邪?
此下釋義。蘄,求也。言我内心質素誠直,共自然之理而爲徒類,是知帝王與我,皆禀天然。故能忘貴賤於君臣,遺善惡於榮辱,復矜名以避惡,求善於佗人乎?具此虚懷,庶其合理。
若然者,人謂之童子,是之謂與天爲徒。
然,如此也。童子,嬰兒也。若如向説,推理直前,行比嬰兒,故人謂之童子。結成前義,故是之謂與天爲徒也。
外曲者,與人之爲徒也。擎跽曲拳,人臣之禮也。人皆爲之,吾敢不爲邪?爲人之所爲者,人亦無疵焉,
夫外形委曲,隨順世間者,將人倫爲徒類也。擎手跽足,磬折曲躬,俯仰拜伏者,人臣之禮也。而和同塵垢,污隆任物,人皆行此,我獨不爲耶?是以爲人所爲,故人無怨疾也。
是之謂與人爲徒。
此結成也。
成而上比者,與古爲徒。
忠諫之事,乃成於今;君臣之義,上比於古。故與古之忠臣比干等類,是其義也。
其言雖教,讁之實也,
讁,責也。所陳之言,雖是教迹,論其意旨,實有諷責之心也。
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
夐古以來,有此忠諫,非我今日獨起箴規者也。
若然者,雖直而不病,
若忠諫之道,自古有之,我今誠直亦幸無憂累。
是之謂與古爲徒。
此結前也。
若是則可乎?」
呈此三條,未知可不?
仲尼曰:「惡,惡可!大多政法而不諜。
諜,條理也,當也。法苟當理,不俟多端,政設三條,大傷繁冗。於理不當,亦不安恬,故於何而可也。
雖固,亦无罪。
設此三條,雖復固陋,既未行李,亦幸無咎責者也。
雖然,止是耳矣,夫胡可以及化!
胡,何也。顔回化衛,止有是法,纔可獨善,未及濟時,故何可以及化也!又解:若止而勿行於理,便是如其適衛,必自遭殆也。
猶師心者也。」
夫聖人虚己,應時無心,譬彼明鏡,方兹虚谷。今顔回預作言教,方思慮可不,既非忘淡薄,故知師其有心也。
  顔回曰:「吾无以進矣,敢問其方。」
顔生三術,一朝頓盡,化衛之道,進趣無方。更請聖師,庶聞妙法。
仲尼曰:「齋,吾將語若。有而爲之,其易邪?
顔回殷勤致請,尼父爲説心齊。但能虚忘,吾當告汝。必其有心爲作,便乖心齊之妙,故有心而索玄道,誠未易者也。
易之者,皥天不宜。」
《爾雅》云:「夏曰皓天。」言其氣皓汗也。以有爲之心而行道爲易者,皥天之下,不見其宜。言不宜以有爲心齋也。
顔回曰:「回之家貧,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,如此則可以爲齋乎?」
茹,食也。葷,辛菜也。齋,齊也,謂心跡俱不染塵境也。顔子家貧,儒史具悉。無酒可飲,無葷可茹,簟瓢蔬素,已經數月。請若此得爲齋不?
曰:「是祭祀之齋,非心齋也。」
尼父答言:「此是祭祀神君,獻宗廟,俗中致齋之法,非所謂心齋者也。」
回曰:「敢問心齋。」
向説家貧,事當祭祀。心齋之術,請示其方。
仲尼曰:「若一志,
志一汝心,無復異端,凝寂虚忘,冥符獨化。此下答於顔子廣示心齋之術者也。
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,
耳根虚寂,不凝宫商,反聽無聲,凝神心符。
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。
心有知覺,猶起攀緣;氣無情慮,虚柔任物。故去彼知覺,取此虚柔,遣之又遣,漸階玄妙也乎。
聽止於耳,
不著聲塵,止於聽。此釋「無聽之以耳」也。
心止於符。
符,合也。心起緣慮,必與境合。庶令凝寂,不復與境相符。此釋「無聽之以心」者也。
氣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,
如氣柔弱,虚空其心,寂泊忘懷,方能應物。此解「而聽之以氣」也。
唯道集虚。虚者,心齋也。」
唯此真道,集在虚心。故如虚心者,心齊妙道也。
顔回曰:「回之未始得使,實自回也;
未禀心齊之教,猶懷封滯之心,既不能隳體以忘身,尚謂顔回之實有也。
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,
既得夫子之教,使其人以虚齊,遂能物我洞忘,未嘗之可有也。
可謂虚乎?」夫子曰:「盡矣!
夫子向説心齊之妙,妙盡於斯。
吾語若: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,
夫子語顔生化衛之要,慎莫據其樞要,且復遊入蕃傍,亦宜晦跡消聲,不可以名智感物。樊,蕃也。
入則鳴,不入則止。
若己道狎衛侯,則可鳴聲匡救;如其諫不入耳,則宜緘口忘言。强顯忠貞,必遭禍害。
無門無毒,
毒,治也。如水如鏡,應感虚懷,己不預作也。
一宅而寓於不得已,
宅,居處也。處心至一之道,不得止而應之,機感冥會,非預謀也。
則幾矣。
幾,盡也。應物理盡於斯也。
絶迹易,無行地難。
夫端居絶跡,理在不難;行不踐地,故當不易。亦猶無爲虚寂,應感則易;有爲思慮,涉物則難。其理必然,故舉斯譬矣。
爲人使易以僞,爲天使難以僞。
夫人情驅使,其法麤淺,而所以易欺;天然馭用,斯理微細,是故難矯。故知人間涉物,必須率性任真也。
聞以有翼飛者矣,未聞以无翼飛者也;聞以有知知者矣,未聞以无知知者也。
夫鳥無六翮必不可以摶空,人無二智,亦未能以接物也。
瞻彼闋者,虚室生白,
瞻,觀照也。彼,前境也。闋,空也。觀察萬有,悉皆空寂,故能虚其心室,乃照真源,而智惠明白,隨用而生白道也。
吉祥止止。
吉者,福善之事。祥者,嘉慶之徵。止者,凝静之智。言吉祥善福,止在凝静之心。,亦能致吉祥之善應也。
夫且不止,是之謂坐馳。
苟不能形同槁木,心若死灰,則雖容儀端拱,而精神馳鶩,不謂形坐而心馳者也。
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,鬼神將來舍,而況人乎!
徇,使也。夫能令根竅内通,不緣於物境,精神安静,志外於心知者,斯則外遣於形,内忘於智,則隳體黜聰,虚懷任物,鬼神冥附而舍止,不亦當乎!人倫鑽仰而歸依,固其宜矣!故《外篇》云「無鬼責,無人非」也。
是萬物之化也,禹舜之所紐也,伏羲几蘧之所行終,而況散焉者乎!」
是,指斥之名也。此近指以前心齊等法,能造化萬物,孕育蒼生也。伏牛乘馬,號曰伏犧,姓風,卽太昊。几蘧者,三皇已前無文字之君也。言此心齋之道,夏禹虞舜以爲應物綱紐,伏犧几籧行之以終其身,而況世間凡鄙踈散之人,軌轍此道而欲化物。
  葉公子高將使於齊,問於仲尼曰:「王使諸梁也甚重。
楚莊王之玄孫尹成子,名諸梁,字子高,食采於葉,僣號稱公。王者,春秋實爲楚子,而僣稱王。齊卽姜姓,太公之裔,其先禹之四岳,或封於吕,故謂太公爲吕望。周武王封太公於營丘,是爲齊國。齊楚二國,結好往來,玉帛使乎,相繼不絶。或急難而求救,或問罪而請兵。情事不輕,委寄甚重,是故諸梁憂慮,詢道仲尼也。
齊之待使者,蓋將甚敬而不急。
齊侯跡爾往來,心無真寔。至於迎待楚使,甚自殷勤,所請事情,未達依允。奉命既重,預有此憂。
匹夫猶未可動,而況諸侯乎!吾甚慄之。
匹夫鄙志,尚不可動,況乎五等,如何可動!以此而量,甚爲憂慄之也。
子嘗語諸梁也曰:『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懽成。』
子者仲尼,寡之言少。夫經營事緒,抑乃多端。雖復大小不同,而莫不以成遂爲歡適也。故諸梁引前所禀,用發後機也。
事若不成,則必有人道之患;
情若乖阻,事不成遂,則有人倫之道,刑罰之憂。
事若成,則必有陰陽之患;
喜則陽舒,憂則陰慘。事既成遂,中情允愜,變昔日之憂爲今時之喜,喜懼交集於一心,陰陽勃戰於五藏。冰炭聚結,非患如何!故下文云。
若成若不成而後無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
安得喪於靈府,任成敗於前塗,不以憂喜累心者,其唯盛德焉!
吾食也執粗而不臧,爨無欲清之人。
臧,善也。清,涼也。承命嚴重,心懷怖懼,執用麤飡,不暇精膳。所饌既其儉薄,爨人不欲思涼,燃火不多,無熱可避之也。
今吾朝受命而夕飲冰,我其内熱與!
諸梁晨朝受詔,暮夕飲冰,足明怖懼憂愁,内心燻灼。詢道情切,達照此懷也。
吾未至乎事之情而既有陰陽之患矣!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,是兩也。
夫情事未決,成敗不知,而憂喜存懷,是陰陽之患也。事若乖舛,必不成遂,則有人臣之道,刑網斯及。有此二患,何處逃愆!
爲人臣者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以語我來!」
忝爲人臣,濫充末使,位高德薄,不足任之。子既聖人,情兼利物,必有所以,幸來告示。
仲尼曰:「天下有大戒二:其一命也,其一義也。
戒,法也。寰宇之内,教法極多,要切而論,莫過二事。二事義旨,具列下文。
子之愛親,命也,不可解於心;
夫孝子事親,盡於愛敬。此之性命,出自天然,中心率由,故不可解。
臣之事君,義也,無適而非君也,無所逃於天地之間。
夫君臣上下,理固必然。故忠臣事君,死成其節,此乃分義相投,非關天性。然六合雖寬,未有無君之國。若有罪責,亦何處逃愆!是以奉命卽行,無勞進退。
是之謂大戒。
結成以前君親大戒義矣。
是以夫事其親者,不擇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;
夫孝子養親,務在順適;登仕求禄,不擇高卑。所遇而安,方名至孝也。
夫事其君者,不擇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;
夫禮親事主,志盡忠貞,事無夷險,安之若命,豈得揀擇利害,然後奉行?能如此者,是忠臣之盛美也。
自事其心者,哀樂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
夫爲道之士而自安其心智者,體違順之不殊,達得喪之爲一,故能涉哀樂之前境,不輕易施,知窮達之必然,豈人情之能制!是以安心順命,不乖天理,自非至人玄德,孰能如兹也?
爲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
夫臣子事於君父,必須致命盡情,有事卽行,無容簡擇,忘身整務,固是其宜。苟不得止,應須任命也。
何暇至於悦生而惡死!夫子其行可矣!
既曰行人,無容悦惡,奉事君命,但當適齊,有何閑暇謀生慮死也!
丘請復以所聞:凡交近則必相靡以信, 遠則必忠之以言,
凡交遊隣近,則以信情靡順;相去遥遠,則以言表忠誠。此仲尼引己所聞,勸戒諸梁也。
言必或傳之。夫傳兩喜兩怒之言,天下之難者也。
以言表意,或使人傳,彼此相投,乍相喜怒,爲此使乎,人間未易。
夫兩喜必多溢美之言,兩怒必多溢惡之言。
溢,過也。彼此兩人,互相喜怒,若其順情,則美惡之言必當過者也。
凡溢之類妄,
類,似也。夫溢當之言,體非真實,聽者既疑,似使人妄構也。
妄則其信之也莫,
莫,致疑貌也。既似傳者妄作,遂生不信之心,莫然疑之也。
莫則傳言者殃。
受者生疑,心懷不信,傳語使乎,殃過斯及。
故法言曰:『傳其常情,无傳其溢言,則幾乎全。』
夫處涉人間,爲使實難。必須探察常情,必使賓主折中,不得傳一時喜怒,致兩言雖闚。能如是者,近獲全身。夫子引先聖之格言,爲當來之軌轍也。
且以巧鬪力者,始乎陽, 常卒乎陰,
陽,喜也。陰,怒也。夫較力相戲,非無機巧。初始戲謔,則情在喜歡,逮乎終卒,則心生忿怒。好勝之情,潛似相害。世間喜怒,情變例然。此舉鬪力以譬之也。
泰至則多奇巧;
忿怒之至,欲勝之甚,則情多奇譎,巧詐百端也。
以禮飲酒者,始乎治, 常卒乎亂,
治,理也。夫賓主獻酬,自有倫理,倒辨之後,無復尊卑,初正卒亂,物皆如此。舉飲酒以爲譬。
泰至則多奇樂。
宴賞既酬,荒淫斯甚,當歌屢舞,無復節文。多方奇異,歡樂何極也!
凡事亦然,始乎諒,常卒乎鄙。其作始也簡,其將畢也必巨。
凡情常事,亦復如然。莫不始則誠信,終則鄙惡;初起簡少,後必巨大。是以煩生於簡,事起於微。此合喻也。
夫言者,風波也;行者,實喪也。
夫水因風而起波,譬心因言而喜怒也。故因此風波之言而行喜怒者,則喪於實理者也。
風波易以動,實喪易以危。
風鼓水波,易爲動蕩。譬言喪實理,危殆不難也。
故忿設无由,巧言偏辭。
夫施設忿怒,更無所由,每爲浮僞巧言偏辭諂佞之故也。
獸死不擇音,氣息茀然,於是並生心厲。
夫野獸困窘,迥之窮地,性命將死,鳴不擇音,氣息茀欝,心生疵疾,忽然暴怒,搏噬於人。此是起譬也。
尅核大至,則必有不肖之心應之而不知其然也。
夫剋切責核,逼迫太甚,則不善之心歘然自應。情事相感,物理自然,是知躁則失君,寬則得衆也。
苟爲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終?
夫急躁忤物,必拒之理,數自相召,不知所以。且當時以不肖應之,則誰知終後之禍者耶?
故法言曰:『无遷令,
承君令命,以實傳之,不得以臨時喜怒,輙爲遷改者也。
无勸成,
直陳君令,任彼事情,無勞勸奬,强令成就也。
過度益也。』
安於天命,率性任情,無勞添益語言,過於本度也。
遷令勸成殆事,
故改其君命,强勸彼我,其於情事,大成危殆。
美成在久,
心之所美,率意而成,不由勸奬,故能長久。
惡成不及改,
心之所惡,强勸而成,不及多時,尋當改悔。
可不慎與?
處涉人世,啣命使乎,先聖法言,深宜戒慎。
且夫乘物以遊心,
夫獨化之士,混跡人間,乘有物以遨遊,運虚心以順世,則何殆之有哉!
託不得已以養中,至矣。
不得已者,理之必然也。寄必然之事,養中和之心,斯真理之造極,應物之至妙者乎!
何作爲報也!
率己運命,推理而行,何須預生抑度,爲齊作報故也。
莫若爲致命,此其難者?」
直致率情,任於天命,甚自簡易,豈有難耶!此其難者,言不難。
  顔闔將傅衞靈公太子,
姓顔名闔,魯之賢人也。太子,蒯聵也。顔闔自魯適衛,將欲爲太子之師傅也。
而問於蘧伯玉曰:「有人於此,其德天殺。
姓蘧名瑗,字伯玉,衛之賢大夫。蒯聵禀天然之凶德,持殺戮以快心。既是衛國之人,故言有人於此。將爲儲君之傅,故詢道於哲人。
與之爲無方則危吾國,與之爲有方則危吾身,
方,猶法。禀性凶頑,不履仁義,與之方法而軌制憎己,所以危身;縱之無度而荒淫顛蹷,所以亡國。
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,而不知其所以過。
己之無道,曾不悛革;百姓有罪,誅戮極深。唯見黔首之愆,不知過之由己。既知如風靡草,是知責在於君。
若然者,吾奈之何?」
然,猶如是。將奈之何,詢道蘧瑗。故陳其所以。
蘧伯玉曰:「善哉問乎!戒之慎之,正汝身也哉!
戒,勗也。己身不可率耳!防慎儲君,勿輕犯觸,身履正道,隨順機宜。前歎其能問,後則示其方法也。
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
身形從就,不乖君臣之禮;心智和順,跡混而事濟之也。
雖然,之二者有患。
前之二條,略標方術。既未盡善,猶有其患累也。
就不欲入,
郭注云:「就者形順,入者遂與同也。」
和不欲出。
心智和順,方便接引,推功儲君,不顯己能,斯不出也。
形就而入,且爲顛爲滅,爲崩爲蹶;
顛,覆也。滅,絶也。崩,壞也。蹶,敗也。形容從就,同入彼惡,則是顛危而不扶持,故致顛覆滅絶,崩蹶敗壞,與彼俱亡也矣!
心和而出,且爲聲爲名,爲妖爲孽。
變物爲妖。孽,災也。雖復和光同塵,而自顯出己智,不能韜光晦跡,故有濟彼之名。蒯聵惡其勝己,謂其妄生妖孽,故以事而害之。
彼且爲嬰兒,亦與之爲嬰兒;彼且爲无町畦,亦與之爲无町畦;彼且爲无崖,亦與之爲无崖;達之入於无疵。
町,畔也。畦,垺也。與,共也。入,會也。夫處世接物,其道寔難,不可遂與和同,亦無容頓生乖忤。或同嬰兒之愚鄙,且復無知;或類田野之無畦,略無界畔。縱奢侈之貪求,任凶猛之殺戮,然後導之以德,齊之以禮。達斯趣者,方會無累之道也。
汝不知夫螳蜋乎?怒其臂以當車轍,不知其不勝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
螳蜋,有斧蟲也。夫螳蜋鼓怒其臂以當軒車之轍,雖復自恃才能之美善,而必不勝舉其職任。喻顔闔欲以己之才能以當儲君之勢,何異乎螳蜋怒臂之當車轍也!
戒之慎之,積伐而美者以犯之,幾矣!
積,藴蓄也。而,汝也。幾,危也。既傅儲君,應須戒慎。今乃藴蓄才能,自矜汝美,犯觸威勢,必致危亡。
汝不知夫養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與之,爲其殺之之怒也;
汝頗知世有養虎之法乎?猪羊之類,不可生供猛獸,恐其因殺而生嗔怒也。
不敢以全物與之,爲其決之之怒也。
汝頗知假令以死物投獸,猶須先爲分決,若使虎自齧分,恐因用力而怒之也。
時其飢飽,達其怒心。
知飢飽之時,達喜怒之節,通於物理,豈復危亡!
虎之與人異類,而媚養己者,順也;故其殺者,逆也。
夫順則悦媚,虎狼可以馴狎;逆則殺害,至親所以交兵。美己之道既同,涉物之方無别也。
夫愛馬者,以筐盛矢,以蜄盛溺。
蜃,大蛤也。愛馬之屎,意在貴重。屎溺至賤,以大蜃盛之,情有所滯,遂至於是也。
適有蚉䖟僕緣, 而拊之不時, 則缺御毁首碎胷。
僕,聚也。拊,拍也。御,勒也。適有蚉䖟,羣聚緣馬。主既愛惜,卒然拊之。意在除害,不定時節,掩馬不意,忽然驚駭。於是馬缺御勒,挽破轡頭,人遭蹄踏,碎胷毁首者也。
意有所至而愛有所亡,可不慎耶!
亡,猶失也。意之所在,在乎愛馬,既以毁損,卽失其所愛。人間涉物,其義亦然,機感參差,卽遭禍害。拊馬之喻,深宜慎之也。
  匠石之齊,至于曲轅,見櫟社樹。
之,適也。曲轅,地名也。其道屈曲,猶如嵩山之西有轘轅之道,卽斯類也。櫟,木名也。社,土神也。祀封土曰社。社,吐也,言能吐生萬物,故謂之社也。匠是工人之通稱,石乃巧者之私名。其人自魯適齊,塗經曲道,覩兹異木,擁腫不材。欲明處涉人間,必須以無用爲用也。
其大敝數千牛,絜之百圍,
絜,約束也。櫟社之樹,特高常木,枝葉覆蔭蔽數千牛。以繩束之,圍麤百尺。江南《莊》本多言其大蔽牛,無數千字。此本應錯。且商丘之木既結駟千乘,曲轅之樹,豈蔽一牛!以此格量,數千之本是也。
其高臨山十仞而後有枝,其可以爲舟者旁十數。
七尺曰仞。此樹直竦崟岑七十餘尺,然後挺生枝幹,蔽日梢雲,堪爲舩者旁有數十。木之大,蓋其狀如是也!
觀者如市,匠伯不顧,遂行不輟。
輟,止也。木大異常,看者甚衆。唯有匠石知其不材,行塗直過,曾不留視也。
弟子厭觀之,走及匠石,曰:「自吾執斧斤以隨夫子,未嘗見材如此其美也,先生不肯視,行不輟,何邪?」
門人驚櫟社之盛美,乃住立以視看。自負笈以從師,未見材有若此怪大也,匠之不顧,走及,遂以諮詢。
曰:「已矣,勿言之矣,
已,止也。匠石知大木之不材,非世俗之所用,嫌弟子之辭費,訶令止而勿言也。
散木也。以爲舟則沈,以爲棺槨則速腐,
櫟木體重,爲舩卽沉;近土多敗,爲棺槨速折。疏散之樹,終於天年,亦是不材之木,故致閑散也。
以爲器則速毁,
人間器物,貴在牢固;櫟既疏脆,早毁何疑也!
以爲門户則液樠,以爲柱則蠹,
樠,脂汗出也。蠹,木内蟲也。爲門户則液樠而脂出,爲梁柱則蠹而不牢。
是不材之木也。無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壽。」
閑散疏脆,故不材之木;涉用無堪,所以免早夭。
匠石歸,櫟社見夢曰:「汝將惡乎比予哉?若將比予於文木邪?
惡乎,猶於何也。若,汝也。予,我也。可用之木爲文木也。匠石歸寢,櫟社感夢,問於匠石:汝將何物比並我哉?爲當將我作不材散木邪?爲當比予於有用文章之木邪?
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屬,
夫在樹曰果,柤梨之類;在地曰蓏,瓜瓠之徒。汝豈比我於此之輩者邪?
實熟則剥,剥則辱。大枝折,小枝泄,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。故不終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擊於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
夫果蓏之類,其味堪食,子實既熟,卽遭剥落。於是大枝折損,小枝發泄。此豈不爲滋味能美,所以用苦其生?毁辱之言,卽斯之謂。且春生秋落,乃盡天年;中塗打擊,名爲横夭。而有識無情,世俗人物,皆以有用傷夭其生。故此結言莫不如是。掊,打也。
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!幾死,乃今得之, 爲予大用。
不材無用,必獲全生。櫟社求之,其來久矣,而庸拙之匠,疑是文木,頻去顧眄,欲見誅剪,懼夭斧斤,隣乎死地。今逢匠伯,鑒我不材,方得全生,爲我大用。幾,近也。
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!
向使我是文木而有材用,必遭翦截,夭折斤斧,豈得此長大而壽年乎!
且也若與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
汝之與我皆造化之一物也,與物豈能相知,奈何哉!假問之辭。
而幾死之散人,又惡知散木!」
匠石以不材爲散,櫟社以材能爲無用,故謂石爲散人也。炫才能於世俗,故隣於夭折;我以踈散而無用,故得全生。汝是近死之散人,安知我是散木耶?託於夢中,以戲匠石也。
匠石覺而診其夢。
診,占也。匠石既覺,思量睡中,占侯其夢,説向弟子也。
弟子曰:「趣取無用,則爲社何耶?」
櫟木意趣取於無用爲用全其生者,則何爲爲社以自榮乎!門人未解,故起斯問也。
曰:「密!若無言!彼亦直寄焉!
若,汝也。彼,謂社也。汝但慎密,莫輕出言。彼社之神自來寄託,非關此木櫟爲社也。
以爲不知己者詬厲也。
詬,辱也。思此社神,爲不知我以無用爲用,貴在全生,乃横來寄託,深見詬病,飜爲羞耻,豈榮之哉!
不爲社者,且幾有翦乎!
本以踈散不材,故得全其生道。假令不爲社樹,豈近於翦伐之害乎!
且也彼其所保與衆異,
踈散之樹,以無用保生;文木之徒,以才能折夭,所以爲其異之者也。
而以義譽之,不亦遠乎!」
夫散木不材,禀之造物,賴其無用,所以全生。而社神寄託,以成詬厲,更以社義讚譽,失之彌遠。
  南伯子綦遊乎商之丘,見大木焉,有異:結駟千乘,隱將芘其所藾。
伯,長也。其道甚尊,堪爲物長,故爲之伯,卽南郭子綦也。商丘,地名,在梁宋之域。駟馬曰乘。藾,陰也。子綦於宋國之中,徑於商丘之地,遇見大木,異於尋常:樹本麄長,枝葉茂盛,垂陰布影,蔭覆極多,連結車乘,可庇駟千匹馬也。
子綦曰:「此何木也哉!此必有異材!
子綦既覩此木,不識其名,疑有異能,故致斯大。
夫仰而視其細枝,則拳曲而不可以爲棟梁;俯而見其大根,則軸解而不可以爲棺槨;
軸解者,如車軸之轉,謂轉心木也。周身爲棺。棺,完也。周棺爲槨。夫樑棟須直,拳曲所以不堪;棺槨藉牢,解散所以不固也。
咶其葉則口爛而爲傷,嗅之則使人狂酲,三日而不已。
以舌咶葉則脣口爛傷;用鼻嗅之,則醉悶不止。酲,酒病也。
子綦曰:「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於此其大也。
通體不材,可謂全生之大才;衆諸無用,乃是濟物之妙用。故能不夭斤斧而蔭庇千乘也矣!
嗟乎,神人以此不材。」
夫至人神矣,陰陽所以不測;混跡人間,和光所以不耀。故能深根固蔕,長生之久視。舟船庶物,蔭覆黔黎,譬彼櫟社,方兹異木。是以嗟嘆神人用。不材者,大材也!
  宋有荆氏者,宜楸柏桑。
荆氏,地名也。宋國有荆氏之地,宜此楸柏桑之三木,悉皆端直,堪爲材用。此略舉文木有材所以夭折,對前散木無用所以全生也。
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杙者斬之;
兩手曰拱,一手曰把。狙猴,獼猴也。杙,橜也,亦杆也。拱把之木,其才非大,適可斬爲杆橜,以擊扞獼猴也。
三圍四圍,求高名之麗者斬之;
麗,屋棟也,亦曰小舩也。高名,榮顯也。三尺四尺之圍,其木稍大,求榮華高屋顯好名舩者,輙取之也。
七圍八圍,貴人富商之家求樿傍者斬之。
樿旁,棺材也,亦言棺之全一邊而不兩合者謂之樿旁。七八尺圍,其木極大,富貴之屋,商賈之家,求大板爲棺材者,當斬取之也。
故未終其天年而中道之夭於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
爲有用,故不盡造化之年而中塗夭於工人之手,斯皆以其才能爲之患害也。
故解以之牛之白顙者,與豚之亢鼻者,與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適河。
顙,額也。亢,高也。痔,下漏病也。巫祝陳蒭狗以祠祭,選牛豕以解除,必須精簡純色,擇其好者,展如在之誠敬,庶冥感於鬼神。令乃有高鼻折額之豚,白額不騂之犢,痔漏穢病之人,三者既不清潔,故不可往於靈河而設祭奠者也。古者將人沉河以祭河伯,西門豹爲鄴令方斷之,卽其類是也。
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 所以爲不祥也。此乃神人之所以爲大祥也。
女曰巫,男曰覡。祝者,執板讀祭文者也。祥,善也。巫師祝史解除之時,知此三者不堪享祭,故棄而不用,以爲不善之物也。然神聖之人,知侔造化,知不材無用,故得全生。是知白顙亢鼻之言,痔病不祥之説,適是小巫之鄙情,豈曰大人之適智。故才不全者,神人所以爲吉祥大善之事也。
  支離疏者,頤隱於臍,肩高於頂,
四支離拆,百體寬疏,遂使頤頰隱在臍間,肩膊高於項上。形容如此,故以支離名之。
會撮指天,五管在上,兩髀爲脇。
會撮,高竪貌。五管,五臟腧也。五臟之腧,並在人背。古人頭髻皆近頂後,今支離殘病,傴僂低頭,一使藏腧頭髻,悉皆向上,兩脚髀股攣縮而迫於脇肋也。
挫鍼治繲,足以餬口;
挫鍼,縫衣也。治繲,洗浣也。餬,飼也。庸役身力以飼養其口命也。
鼓筴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
筴,小箕也。精,米也。言其掃市場,鼓箕筴,播揚土,簡精麤也。又解:鼓筴,謂布蓍數卦兆也。播精,謂精判吉凶,辨精靈也。或歸市以供家口,或賣卜以活身命,所得之物,可以養十人也。
上徵武士,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;
邊蕃有事,徵求勇夫,殘病之人,不堪征討,自得無懼,攘臂遨遊。恃其無用,故不竄匿。
上有大役,則支離以有常疾不受功;
國家有重大徭役,爲有痼疾,故不受其功程者也。
上與病者粟,則受三鍾與十束薪。
六石四斗曰鍾。君上憂憐鱞寡,矜恤貧病。形殘既重受物還多。故郭注云「役則不預,賜則受之」者也。
夫支離其形者,猶足以養其身,終其天年,又況支離其德者乎!
夫支離其形,猶忘形也。支離其德,猶忘德也。而況支離殘病,適是忘形。既非聖人,故未能忘德。夫忘德者,智周萬物而反智於愚,明並三光而歸明於昧,故能成功不居,爲而不恃推功名於羣有,與物冥而無跡,斯忘德者也。夫忘形者猶足以養身終年,免乎人間之害,何況忘德者耶?其勝劣淺深,故不可同年而語矣!是知支離其德者,其唯聖人乎!
  孔子適楚,楚狂接輿遊其門曰:「鳳兮鳳兮,何如德之衰也!
何如,猶如何也。適,之也。時孔子自魯之楚,舍於賓館。楚有賢人,姓陸名通,字接輿,知孔子歴聘,行歌譏刺。鳳兮鳳兮,故哀歎聖人,比於來儀應瑞之鳥也。有道卽見,無道當隱,如何懷此聖德,往適衰亂之邦者耶?
來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!
當來之世,有懷道之君可應聘者,時命如馳,故不可待。適往之時,堯舜之主,變化已久,亦不可尋。趣合當時之宜,無勞瞻前顧後也。
天下有道,聖人成焉;天下無道,聖人生焉。
有道之君,休明之世,聖人弘道施教,成就天下,時逢暗主,命屬荒季,適可全生遠害,韜光晦跡。
方今之時,僅免刑焉!
方猶當今喪亂之時,正屬衰周之世,危行言遜,僅可免於刑戮。方欲執跡應聘,不亦妄乎!此接輿之詞,譏誚孔子也。
福輕乎羽,莫之知載; 禍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
夫視聽知能,若有涯分。止於分内,可以全生;求其分外,必遭夭折。全生所以爲福,夭折所以爲禍。而分内之福輕於鴻毛,貪競之徒不知載之在;己分外之禍重於厚地,執迷之徒不知避之去身。此蓋流俗之常患者也。故寄孔陸以彰其累也。
已乎,已乎!臨人以德;殆乎,殆乎!畫地而趨。
已,止也。殆,危也。仲尼生衰周之末,當澆季之時,執持聖跡,歴國應聘,頻遭斥逐,屢被詆訶,故重言「已乎」,不如止而勿行也。若用五德臨於百姓,捨己效物,必致危巳。猶如畫地作跡,使人走逐,徒費巧勞,無由得掩,以己率物,其義亦然也。
迷陽迷陽,無傷吾行。
迷,亡也。陽,明也,動也。陸通勸尼父令其晦跡韜光,宜放獨任之無爲,忘遣應物之明智,既而止於分内,無傷吾全生之行也。
吾行郤曲,無傷吾足。
郤,空也。曲,從順也。虚空其心,隨順物性,則凡稱吾者自足也。
  山木,自㓂也;膏火,自煎也。
㓂,伐也。山中之木,楸梓之徒,爲有材用,横遭㓂伐。膏能明照,以充燈炬,爲其有用,故被煎燒。豈獨膏木,在人亦然。
桂可食,故伐之;漆可用,故割之。
桂心辛香,故遭斫伐;漆供器用,所以割之。俱爲才能,夭於斤斧。
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。
楸柏橘柚,膏火桂漆,斯有用也。曲轅之樹,商丘之木,白顙之牛,亢鼻之豕,斯無用也。而世人皆炫己才能爲有用之用,而不知支離其德爲無用之用也。故郭注云:「有用則與彼爲功,無用則自全乎其生也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