則陽第二十五


   則陽游於楚,
姓彭名陽,字則陽,魯人。游事諸侯,後入楚,欲事楚文王。
夷節言之於王,王未之見。夷節歸,
夷姓名節,楚臣也。則陽欲事於楚,故因夷節稱言於王。王旣貴重,故猶未之見也。夷節所進未遂,故罷朝而歸家。
彭陽見王果曰:「夫子何不譚我於王?」
王果,楚之賢大夫也。譚,猶稱説也,本亦有作「言」談字者。前因夷節未得見王,後説王果冀其談薦也。
王果曰:「我不若公閲休。」
若,如也。公閲休,隱者之號也。王果賢人,嫌彭陽貪榮情速,故盛稱隱者,以抑其進趨之心也。
彭陽曰:「公閲休奚爲者邪?」
奚,何也。既稱公閲休,言己不如,故問何爲,庶聞所以。
曰:「冬則擉鼈於江,夏則休乎山樊,有過而問者,曰:『此予宅也。』
擉,刺也。樊,傍也,亦茂林也。隆冬刺鼈,於江渚以逍遥,盛夏歸休,偃茂林而取適;旣無環廡,故指山傍而爲舍。此略陳閲休之事迹也。
夫夷節已不能,而況我乎!吾又不若夷節。夫夷節之爲人也,无德而有知,不自許,以之神其交,固顛冥乎富貴之地。
顛冥,猶迷没也。言夷節交游堅固,意在榮華;顛倒迷惑,情貪富貴;實無真德,而有俗知。不能虚淡以從神,而好任知以干上。數數如此,猶自不能,況我守愚,若爲堪薦!此是王果謙遜之辭也。
非相助以德,相助消也。
消,毁損也。言則陽憑我談己於王者,此適可敗壞名行,必不益於盛德也。
夫凍者假衣於春,暍者反冬乎冷風。
夫遭凍之人,得衣則煖;被暍之者,遇水便活。乃待陽和以解凍,須寒風以救暍,雖乖人事,實順天時。履道達人,體無近惠,不進彭陽,其義亦爾。
夫楚王之爲人也,形尊而嚴。其於罪也,无赦如虎。非夫佞人正德,其孰能橈焉!
儀形有南面之尊,威嚴據千乘之貴,赫怒行毒,猶如暴虎,戮辱蒼生,必無赦宥。自非大佞之人,不堪任使;若履正懷德之士,誰能屈撓心志而事之乎!
故聖人其窮也,使家人忘其貧;
御寇居鄭,老萊在楚,妻孥窮窶,而樂在其内。賢士尚然,況乎真聖!斯忘貧也。
其達也,使王公忘爵禄而化卑;
韜光爲窮,顯迹爲達。哀公德友於尼父,軒轅膝步於廣成,斯皆道任則尊,不拘品命,故能使萬乘之王,五等之君,化其高貴之心而爲卑下之行也。
其於物也,與之爲娱矣;
同塵涉事,與物無私,所造皆適,故未嘗不樂也。
其於人也,樂物之通而保己焉。
混迹人間而無滯塞,雖復通物而不喪我,動不傷寂而常守於其真。
故或不言而飲人以和,
蔭庇羣生,冥同蒼昊,中和之道,各得其心,滿腹而歸,豈勞言教!
與人並立而使人化,
和光同塵,斯並立也。各反其真,斯人化也。
父子之宜,彼其乎歸居,
雖復混同貴賤,而倫叙無虧。故父子君臣,各居其位,無相參冒,不亦宜乎!
而一間其所施。
所有施惠,與四時合叙,未嘗不閑暇從容,動静不二。
其於人心者,若是其遠也。
聖人之用心,其如上説,是以知其清高深遠也。
故曰『待公閲休』。」
此總結也。
  聖人達綢繆,
綢繆,結縛也。夫達道聖人,超然縣解,體知物境空幻,豈爲塵網所羈。閲休雖未極乎道,故但託而説之也。
周盡一體矣,
夫智周萬物,窮理盡性,物我不二,故混同一體也。
而不知其然,性也。
能所相應,境智冥合,不知所以,莫辨其然,故與真性符會。
復命摇作而以天爲師,
反夫真根,復於本命,雖復摇動,順物而作,動静無心,合於天地,故師於二儀也。
人則從而命之也。
命,名也,合道聖人,本无名字,爲有清塵可慕,故人從後而名之。
憂乎知,而所行恒无幾時,其有止也,若之何!
任知爲物,憂患斯生,心靈易奪,所行無幾,攀緣念慮,寧有住時。假令神禹,無柰之何!
生而美者,人與之鑑,不告則不知其美於人也。
鑑,鏡也。告,語也。夫生明照,照物無私,人愛慕之,故名爲鏡;若人不相告語,明鏡本亦無名。此起譬也。
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可喜也終无已,
已,止也。夫鏡之照物,義在無情,不問怨親,照恒平等。若不聞而不知,鏡亦不照,旣有聞知,鏡能照之,斯則事涉間奪,有時休廢矣,焉能久照乎!只爲凝照無窮,故爲人之所喜好也。
人之好之亦无已,性也。
鏡之能照,出自天然;人之喜好,率乎造物。旣非矯性,所以無窮。
聖人之愛人也,人與之名,不告則不知其愛人也,
聖人澤被蒼生,恩流萬代,物荷其德,人與之名,更相告語,嘉號斯起;不若然者,豈有聖名乎!
若知之,若不知之,若聞之,若不聞之,其愛人也終无已,
夫聖德遐曠,接物無私,亭毒羣生,芻狗百姓,豈待知聞而後愛之哉!只爲慈救無偏,故德無窮已。此合諭也。
人之安之亦无已,性也。
安,定也。夫静而與陰同德,動而與陽同波,故無心於動静也。故能疾雷破山而恒定,大風振海而不驚,斯率其真性者也。若矯性僞情,則有時而動矣。故王弼云:「不性其情,焉能久行其企!」
舊國舊都,望之暢然。
國都,諭其真性也。夫少失本邦,流離他邑,歸望桑梓,暢然喜歡。況喪道日淹,逐末來久,今旣還原反本,故曰「暢然」。
雖使丘陵草木之緡 入之者十九,猶之暢然,況見見聞聞者也!
緡,合也。舊國舊都,荒廢日久,丘陵險陋,草木叢生。入中相訪,十人識九,見所曾見,聞所曾聞,懷生之情,暢然歡樂。況喪道日久,流没生死,忽然反本,會彼真原,歸其重玄之鄉,見其至道之境,其爲樂也,豈易言乎!
以十仞之臺縣衆間者也。
七尺曰仞。臺高七丈,可謂危縣。人衆數登,遂不怖懼。習以性成,尚自寬閑,而況得真,何往不安者也?
冉相氏得其環中以隨成,
冉相氏,三皇以前無爲皇帝也。環中之空也,言右之聖王,得真空之道,體環中之妙,故道順羣生,混成庶品。
與物无終无始,无幾无時,
無始,無過去。無終,無未來也。無幾無時,無見在也。體化合變,與物俱往,故無三時也。
日與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,
順於日新,與物俱化者,動而常寂。故凝寂一道,嶷然不化。
闔嘗舍之!
闔,何也。言體空之人,冥於造物,千變萬化,而與化俱往,曷常暫相捨離也。
夫師天而不得師天,
師者,倣傚之名。天者,自然之謂。夫大塊造物,率性而動,若有心師學,則乖於自然,故不得也。
與物皆殉。其以爲事也,若之何!
徇者,逐也,求也。夫有心倣傚造化,而與物俱往者,此不率其本性也,奚足以爲脩其事業乎!尚有所求,故是徇也。夫師猶有稱徇,況捨己逐物,其如之何!
夫聖人未始有天,未始有人,未始有始,未始有物,
夫得中聖人,達於至理,故能人天雙遣,物我兩忘,旣曰無終,何嘗有始!率性合道,不復師天。
與世偕行而不替,所行之備而不洫,其合之也,若之何!
替,廢也。,堙塞也。混同人事,與世並行,接物隨時,曾無廢闕。然人間否泰,備經之矣,而未嘗堙塞,所遇斯通,無心師學,自然合道。如何倣傚,方欲契真?固不可也。
  湯得其司御,門尹登恒爲之傅之。
姓門名尹,且言門尹官號也。姓登名恒,殷湯聖人,忘懷順物,故得良臣御事。旣爲師傅,玄默端拱而不爲也。
從師而不囿,
從,任也。囿,聚也。虚淡無爲,委任師傅,終不積聚而爲己功。
得其隨成。爲之司其名
良臣受委,隨物而成,推功司御,名不在己。
之名嬴法得其兩見。
嬴然,無心也。見,顯也。成物之名,聖迹之法,並是師傅而不與焉。故名法二事,俱顯於彼,嬴然閑放,功成弗居也。
仲尼之盡慮,爲之傅之。
傅,輔也。盡,絶也。孔丘聖人,忘懷絶慮,故能開化羣品,輔禀自然。若藴纖芥有心,豈能坐忘應感!
容成氏曰:「除日无歲,
容成,古之聖王也。歲日者,時叙之名耳。爲計於時日,故有生死。生死無矣,故歲日除焉。
无内无外。」
内,我也。外,物也。爲計死生,故有内外。歲日旣遣,物我何施!
  魏瑩與田侯牟約,田侯牟背之,魏瑩怒,將使人刺之。
瑩,魏惠王名也。田侯卽齊威王也,名牟,桓公之子,田恒之後,故曰田侯。齊魏二國,約誓立盟,不相征伐。盟後未幾,威王背之,故魏侯瞋怒,將使人刺而殺之。其盟在齊威二十六年,魏惠八年。
犀首聞而耻之,曰:「君爲萬乘之君也,而以匹夫從讎。
犀首,官號也,如今虎賁之類。公家之孫名衍爲此官也。諸侯之國,革車萬乘,故謂之君也。匹夫者,謂無官職,夫妻相匹偶也。從讎,猶報讎也。夫君人者,一怒則伏尸流血,今乃令匹夫行刺,單使報讎,非萬乘之事,故可羞。
衍請受甲二十萬,爲君攻之,虜其人民,係其牛馬,
將軍孫衍請專命受鉞,率領甲卒二十萬人,攻其齊城,必當獲勝。於是虜掠百姓,羈係牛馬,緒勳酬賞,分布軍人也。
使其君内熱發於背,然後拔其國,忌也出走,然後抶其背,折其脊。」
姓田名忌,齊將也。抶,折擊也。國破人亡而懷恚怒,故熱氣藴於心,癕疽發於背也。國旣傾拔,獲其主將,於是擊抶其背,打折腰脊,旋師獻凱,不亦快乎!
季子聞而耻之,曰:「築十仞之城,城者旣十仞矣,則又壞之,此胥靡之所苦也。
季,姓也;子,者德之稱;魏之賢臣也。胥靡,徒役人也。季子懷道,不用征伐,聞犀首請兵,羞而進諫。夫七丈之城,用功非少,城就成矣,無事壞之,此乃徒役之人,濫遭辛苦。此起譬也。
今兵不起七年矣,此王之基也。衍,亂人,不可聽也。」
干戈静息已經七年,偃武脩文,王者洪基。犀首方爲禍亂,不可聽從。
華子聞而醜之,曰:「善言伐齊者,亂人也;善言勿伐者,亦亂人也;謂伐之與不伐亂人也者,又亂人也。」
華,姓;子,有德稱;亦魏之賢臣也。善巧言伐齊者,謂興動干戈,故是禍亂之人,此公孫衍也。善言勿伐者,意在王之洪基勝於敵國有所解望,故是亂人,斯季子也。謂伐與不伐亂人者,未能忘言行道,猶以是非爲心,故亦未免於亂人,此華子自道之辭也。
君曰:「然則若何?」
華子遣蕩旣深,王不測其所以,故問言旨,意趣如何?
曰:「君求其道而已矣!」
夫道清虚淡漠,物我兼忘。故勸求之,庶其寡欲,必能履道,争奪自消。
惠子聞之,而見戴晉人。
戴晉人,梁之賢者也,姓戴字晉人。惠施聞華子之清言,猶恐魏王之未悟,故引戴晉,庶解所疑。
戴晉人曰:「有所謂蝸者,君知之乎?」曰:「然。」
蝸者,蟲名,有類小螺也,俗謂之黄犢,亦謂之蝸牛,有四角。君知之不?曰「然」,魏王答云:「我識之矣。」
「有國於蝸之左角者曰觸氏,有國於蝸之右角者曰蠻氏,時相與争地而戰,伏尸數萬,逐北旬有五日而後反。」
蝸之兩角,二國存焉。蠻氏頻相戰争,殺傷旣其不少,進退亦復淹時。此起譬也。
君曰:「噫,其虚言與!」
所言奇譎,不近人情,故發噫歎,疑其不實也。
曰:「臣請爲君實之。
必謂虚言,請陳實録。
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窮乎?」
君以意測,四方上下有極不?因斯理物又質魏侯。
君曰:「无窮。」
魏侯答云:「上下四方竟無窮已。」
曰:「知遊心於无窮,而反在通達之國, 若存若亡乎?」
人迹所接爲通達也。存,有也。亡,無也。遊心無極之中,又比九州之内,語其大小,可謂如有如無也。
君曰:「然。」
然,猶如此也,謂所陳之語不虚也。
曰:「通達之中有魏,
謂魏國在四海之中。
於魏中有梁,
昔在河東,國號爲魏,魏爲强秦所逼,徙都於梁。梁從魏而有,故曰魏中有梁也。
於梁中有王,王與蠻氏有辯乎?」
辯,别也。王之一國,處於六合,欲論大小,如有如無,與彼蠻氏,有何差異?此合譬也。
君曰:「无辯。」
自悟己之所争,與蝸角無别也。
客出,而君惝然若有亡也。
惝然,悵恨貌也。晉人言畢,辭出而行,君覺己非,惝然悵恨。心之悼矣,恍然如失。
客出,惠子見,君曰:「客,大人也,聖人不足以當之。」
聖人,謂堯舜也。晉人所談,其理宏博,堯舜之行,不足以當。
惠子曰:「夫吹管也,猶有嗃也;吹劔首者,吷而己矣。堯舜,人之所譽也,道堯舜於戴晉人之前,譬猶一吷也。」
嗃,大聲。吷,小聲也。夫吹竹管,聲猶高大;吹劒環,聲則微小。唐堯,俗中所譽,若於晉人之前盛談斯道者,亦何異乎吹劒首聲,曾無足可聞也。
  孔子之楚,舍於蟻丘之漿。
蟻丘,丘名也。漿,賣漿水之家也。仲尼適楚而爲聘使,路傍舍息於賣漿水之家。其家住在丘下,故以丘爲名也。
其鄰有夫妻臣妾登極者,子路曰:「是稯稯何爲者邪?」
極,高也。總總,衆聚也。孔丘應聘,門徒甚多,車馬威儀,驚異常俗,故漿家鄰舍,男女羣聚,共登賣漿,觀視仲尼。子路不識,是以怪問。
仲尼曰:「是聖人僕也,
古者淑人君子,均號聖人。故孔子名宜僚爲聖人也。言臣妾登極聚衆多者,是市南宜僚之僕隸也。
是自埋於民, 自藏於畔,
混迹泥滓,同塵氓俗,不顯其德,故自埋於民也。進不榮華,退不枯槁,隱顯出處之際,故自藏於畔也。
其聲銷, 其志无窮,
聲,名也。消,滅也。一榮辱,故毁滅其名;冥至道,故其心無極。
其口雖言,其心未嘗言,
口應人間,心恒凝寂,故不言而言,言未嘗言。
方且與世違而心不屑與之俱,
道與俗反,固違於世;虚心无累,不與物同:此心迹俱異也。
是陸沈者也。
寂寥虚淡,譬無水而沉,謂陸沉也。
是其市南宜僚邪?」
姓熊字宜僚,居於市南,故謂之市南宜僚也。
子路請往召之,
由聞宜僚陸沈賢士,請往就舍召之。
孔子曰:「已矣,
已,止也。彼必不來,幸止勿唤。
彼知丘之著於己也, 知丘之適楚也,以丘爲必使楚王之召己也,彼且以丘爲佞人也。
彼,宜僚也。著,明也。知丘明識宜僚是陸沉賢士,又知適楚必向楚王薦召之,如是則用丘爲諂佞之人也。
夫若然者,其於佞人也,羞聞其言,而況親見其身乎!
陸沉之人,率性誠直,其於邪佞,耻聞其言,況自視其形?良非所願。
而何以爲存!」
而,汝也。存,在也。匿影消聲,久當逃避,汝何爲請召,謂其猶在!
子路往視之,其室虚矣。
仲由無鑑,不用師言,遂往其家,庶觀盛德。而辭聘情切,宜僚已逃,其屋虚也。
  長梧封人問子牢曰:「君爲政焉勿鹵莽,治民焉勿滅裂。
長梧,地名,其地有長樹之梧,因以名焉。封人也,卽此地守疆之人。子牢,孔子弟子,姓琴,宋鄉也。爲政,行化也。治民,宰割也。鹵莽,不用心也。滅裂,輕薄也。夫民爲邦本,本固則邦寧。唯當用意養人,亦不可輕爾搔擾。封人有道,故戒子牢。
昔予爲禾耕而鹵莽之,則其實亦鹵莽而報予;芸而滅裂之,其實亦滅裂而報予。
爲禾,猶種禾也。芸,拔草也。耕地不深,鉏治不熟,至秋收時,嘉實不多,皆由踈略,故致斯報也。
予來年變齊,深其耕而熟耰之, 其禾蘩以滋,予終年厭飧。」
變,改也。耕,治也。耰,芸也。去歲爲田亟遭飢餧,今年藝植,故改法深耕。耕墾旣深,鉏耰又熟,於是禾苗蘩茂,子實滋榮,寬歲足飱,故其宜矣。
莊子聞之曰:「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,多有似封人之所謂。
今世之人,澆浮輕薄,馳情欲境,倦而不休。至於治理心形,例如封人所謂。莊周聞此,因而論之。
遁其天,離其性,滅其情,亡其神,以衆爲。
逃自然之理,散淳和之性,滅真實之情,失養神之道者,皆以徇逐分外,多滯有爲故也。
故鹵莽其性者,欲惡之孽爲性,萑葦
萑葦,蘆也。夫欲惡之心,多爲祆孽。萑葦害黍稷,欲惡傷真性,皆由鹵莽浮僞,故致其然也。
蒹葭始萌,以扶吾形,
蒹葭,亦蘆也。夫穢草初萌,尚易除剪,及扶踈盛茂,必害黍稷。亦猶欲心初萌,尚易止息,及其昏溺,戒之在微。故《老子》云「其未兆,易謀」也。
尋擢吾性。
尋,引也。擢,拔也。以欲惡之事誘引其心,遂使拔擢真性,不止於當也。
並潰漏發,不擇所出,漂疽疥癕,内熱溲膏是也。」
潰漏,人冷瘡也。漂疽,熱毒腫也。癕,亦疽之類也。溲膏,溺精也。耽滯物境,没溺聲色,故致精神昏亂,形氣虚羸,衆病發動,不擇處所也。
  栢矩學於老聃曰:「請之天下遊。」
栢姓矩名,懷道之士,老子門人也。請遊行宇内,觀風化,察物情也。
老聃曰:「已矣,天下猶是也。」
老子止之,不許其往。言天下物情,與此處無别也。
又請之,老聃曰:「汝將何始?」
鄭重殷勤,所請不已。方問行李,欲先往何邦?
曰:「始於齊。」
栢矩,魯人,與齊相近。齊人無道,欲先行也。
至齊,見辜人焉,推而彊之,解朝服而幕之,
游行至齊,以觀風化。忽見罪人刑戮而死,於是推而彊之,令其正卧,解取朝服,幕而覆之。
號天而哭之,曰:「子乎!子乎!天下有大菑,子獨先離之,曰:『莫爲盜,莫爲殺人。』
離,罹也。菑,禍也。號呌上天,哀而大哭,慜其枉濫,故重曰「子乎」。爲盗殺人,世間大禍,子獨何罪?先此遭罹!大菑之條,具列於下。又解:所謂辜人,則朝士是也。言其彊相推讓以被朝服,重爲羅網,以繼黎元。故告天哭之,明菑由斯起。預張之網,列在下文。
榮辱立然後覩所病,
軒冕爲榮,戮恥爲辱,奔馳取捨,非病如何!
貨財聚然後覩所争,
珍寳彌積,馳競斯起。
今立人之所病,聚人之所争,窮困人之身,使无休時,欲无至此,得乎?
賞之以軒冕,玩之以珠璣,遂使羣品奔馳,困而不止。欲令各安本分,其可得乎!
古之君人者,以得爲在民,以失爲在己;
推功於物,故以得在民;受國不祥,故以失在己。
以正爲在民,以枉爲在己。
無爲任物,正在民也;引過責躬,枉在己也。
故一形有失其形者,退而自責。
夫人受氣不同,禀分斯異。令各任其能,則物皆自得。若有一物失所,虧其形性者,則引過歸己,退而責躬,昔殷湯自翦,千里來霖是也。
今則不然,
步驟殊時,澆淳異世,故今之馭物者,則不復如此也。
匿爲物而愚不識,
所作憲章,皆反物性,藏匿罪名,愚妄不識,故罪名者衆也。
大爲難而罪不敢,
法旣難定,行之不易,故決定違者,斯罪之也。
重爲任而罰不勝, 遠其塗而誅不至。
力微事重而責其不勝,路遠期促而罰其後至,皆不可也。
民知力竭,則以僞繼之。
智力竭盡,不免誅罰,懼罰情急,故繼之以僞。
日出多僞,士民安取不僞!
譎僞之風,日日而出;僞衆如草,於何得真!
夫力不足則僞,知不足則欺,財不足則盜。盜竊之行,於誰責而可乎?」
夫知力窮竭,譎僞必生;賦斂益急,貪盜斯起:皆由主上無德,法令滋彰。夫能忘愛釋私,不貴珍寳,當責在上,豈罪下民乎!
 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,
姓蘧名瑗,字伯玉,衛之賢大夫也。盛德高明,照達空理,故能與日俱新,隨年變化。
未嘗不始於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。
初履之年,謂之爲是,年旣終謝,謂之爲非。一歲之中,而是非常出,故始時之是,終詘爲非也。
未知今之所謂是之,非五十九非也。
故變爲新,以新爲是;故已謝矣,以故爲非。然則去年之非,於今成是;今年之是,來歲爲非。是知執是執非,滯新執故者,倒置之流也。故容成氏曰:「除日无歲。」蘧瑗達之,故隨物化也。
萬物有乎生而莫見其根,有乎出而莫見其門。
隨變而生,生無根原;任化而出,出無門户。旣曰無根無門,故知無生無出。生出無門,理其如此,何年歲之可像乎!
人皆尊其知之所知,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後知,可不謂大疑乎!
所知者,俗知也。所不知者,真知也。流俗之人,皆尊重分别之知,鋭情取捨,而莫能賴其分别之智,以照真原,可謂大疑惑之人也!
已乎!已乎!且无所逃。
已,止也。夫鋭情取捨,不如必遭禍患,無處逃形。
此所謂然與然乎!
各然其所然,各可其所可,彼我相對,孰是孰非乎?
  仲尼問於太史大弢伯常騫狶韋
太史,官號也。下三人皆史官之姓名也。所問之事,次列下文。
曰:「夫衛靈公飲酒湛樂,不聽國家之政;田獵畢弋,不應諸侯之際:其所以爲靈公者,何邪?」
畢,大網也。弋,繩繫箭而射也。庸猥之君,淫聲嗜酒,捕獵禽獸,不聽國政,會盟交際,不赴諸侯。汝等史官,應須定謚。無道如此,何爲謚靈?
大弢曰:「是因是也。」
依周公《謚法》:「亂而不損曰靈。」靈卽無道之謚也。此是因其無道謚之曰靈,故曰是因是也。
伯常騫曰:「夫靈公有妻三人,同濫而浴, 史鰌奉御而進所,搏幣而扶翼。
濫,浴器也。姓史字魚,衛之賢大夫也。幣,帛也。又《謚法》:「德之精明曰靈。」男女同浴,使賢人進御,公見史魚良臣,深懷愧悚,假遣人搏捉幣帛,令扶將羽翼,慰而送之,使不終其禮。敬賢如此,便是明君,故謚爲靈。靈則有道之謚。
其慢若彼之甚也,見賢人若此其肅也,是其所以爲靈公也。」
男女同浴,嬌慢之甚,忽見賢人,頓懷肅敬,用爲有道,故謚靈也。
狶韋曰:「夫靈公也,死卜塟於故墓,不吉;卜葬於沙丘而吉。掘之數仞,得石槨焉,洗而視之,有銘焉,曰:『不馮其子,靈公奪而埋之。』夫靈公之爲靈也久矣! 之二人,何足以識之!」
沙丘,地名也,在盟津河北。子,蒯聵也。欲明人之名謚,皆定於未兆,非關物情而有升降,故沙丘石椁先有其銘。豈馮蒯聵方能奪葬史與常騫,詎能識邪!
  少知問於太公調,
智照狹劣,謂之「少知」。太,大也。公,正也。道德廣大,公正無私,復能調順羣物,故謂之「太公調」。假設二人,以論道理。
曰:「何謂丘里之言?」
古者十家爲丘,二十家爲里。鄉閭丘里,風俗不同,故假問答以辯之也。
太公調曰:「丘里者,合十姓百名而以爲風俗也。
采其十姓,取其百名,合而論之,以爲風俗也。
合異以爲同,散同以爲異。今指馬之百體而不得馬,而馬係於前者,立其百體而謂之馬也。
如采丘里之言以爲風俗,斯合異以爲同也。一人設教,隨方順物,斯散同以爲異也。亦猶指馬百體,頭尾腰脊無復是馬,此散同以爲異也;而係於前見有馬,此合異以爲同也。
是故丘山積卑而爲高,江河合水而爲大,大人合并而爲公。
積土石以成丘山,聚細流以成江海,亦猶聖人無心,隨物施教,故能并合八方,均一天下,華夷共履,遐邇無私。
是以自外入者,有主而不執;
自,從也。謂聖人之教,從外以入,從中而出,隨順物情,故居主竟無所執也。
由中出者,有正而不距。
由,亦從也。謂萬物黔黎,各有正性,率心而出,禀受皇風,旣合物情,故順而不距。
四時殊氣,天不賜,故歲成;
賜,與也。夫春暄夏暑,秋涼冬寒,禀之自然。故歲敘成立,若由天與之,則有時而廢矣。
五官殊職,君不私,故國治;
五官,謂古者法五行置官也。春官秋官,各有司職。君王玄默,委任無私,故致宇内清夷,國家寧泰也。
文武,大人不賜,故德備;
文相武將,量才授職,各任其能,非聖與也。無私於物,故道德圓備。
萬物殊理,道不私,故无名。
夫羣物不同,率性差異,或巢居穴處,走地飛空,而亭之毒之,咸能自濟。物各得理,故無功也。
无名故无爲,无爲而无不爲。
功歸於物,故爲無爲;不執此無而無不爲。
時有終始,世有變化,
時謂四叙,遞代循環;世謂人事,遷貿不定。
禍福淳淳,
淳淳,流行貌。夫天時寒暑,流謝不常;人情禍福,何能久定。故《老經》云「禍兮福所倚,福兮禍所伏」也。
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,
拂,戾也。夫物情向背,盖無定準,故於此乖戾者,或於彼爲宜。是以達道之人不執逆順也。
自殉殊面。
殉,逐也。面,向也。夫彼此是非,紛然固執,故各逐己見,而所向不同也。
有所正者有所差,
於此爲正定者,或於彼差邪。此明物情顛倒,殊向而然也。
比于大澤,百材皆度;
比,譬也。度,量也。夫廣大臯澤,林籟極多,隨材量用,必無棄擲。大人取物,其義亦然。
觀乎大山,木石同壇。
壇,基也。石有巨小,木有粗細,共聚大山而爲基本,此合異以爲同也。
此之謂丘里之言。」
總結前義也。
少知曰:「然則謂之道足乎?」
以道爲名,名道,於理謂不足乎?欲明至道無名,故發斯問。
太公調曰:「不然。今計物之數,不止於萬,而期曰萬物者,以數之多者號而讀之也。
期,限也。號,語也。夫有形之物,物乃無窮,今世人語之限曰萬物者,此舉其大經爲言也。亦猶虚道妙理,本自無名,據其功用,彊名爲道,名於理未足也。
是故天地者,形之大者也;陰陽者,氣之大者也;道者爲之公。
天覆地載,陰陽生育,故形氣之中最大者也。天道能通萬物,亭毒蒼生,施化無私,故謂之公也。
因其大以號而讀之則可也,
大通有物,生化羣品,語其始本,實曰無名。因其功號,讀亦可也。
已有之矣,乃將得比哉!
因其功用,已有道名。不得將此有名比於無名之理,以斯比擬,去之迢遞。
則若以斯辯,譬猶狗馬,其不及遠矣。」
夫獨以狗馬二獸語而相比者,非直大小有殊,亦乃貴賤斯别也。今以有名之道比無名之理者,非直粗妙不同,亦深淺斯異,故不及遠也。
少知曰:「四方之内,六合之裏,萬物之所生惡起?」
六合之内,天地之間,萬物動植,從何生起?少知發問,欲辯其原。
太公調曰:「陰陽相照﹑相蓋﹑相治,四時相代﹑相生﹑相殺。
夫三光相照,二儀相蓋,風雨相治,炎涼相代,春夏相生,秋冬相殺,豈關情慮,物理自然也。
欲惡去就,於是橋起。雌雄片合,於是庸有。
矯,起貌也。庸,常也。順則就而欲,逆則惡而去。言物在陰陽造化之中,藴斯情慮,開杜交合,以此爲常也。
安危相易,禍福相生,緩急相摩,聚散以成。
夫逢泰則安,遇否則危。危則爲禍,安則爲福。緩者爲壽,急者爲夭。散則爲死,聚則爲生。凡此數事,出乎造物相摩而成,其猶四敘變易遷貿,豈關情慮哉!
此名實之可紀,精微之可志也。
誌,記也。夫陰陽之内,天地之間,爲實有名,故可綱可紀;假令精微,猶可言記;至於重玄妙理,超絶形名,故不可以言像求也。
隨序之相理,橋運之相使,窮則反,終則始,此物之所有。
夫四敘循環,更相治理,五行運動,遞相驅役,物極則反,終而復始。物之所有,理盡於斯。
言之所盡,知之所至,極物而已。
夫真理玄妙,絶於言知。若以言詮辯,運知思慮,適可極於有物而已,固未能造於玄玄之境。
覩道之人,不隨其所廢,不原其所起, 此議之所止。」
覩,見也。隨,逐也。夫見道之人,玄悟之士,凝神物表,寂照環中,體萬境皆玄,四生非有,豈復留情物物而推逐廢起之所由乎!所謂之言語道斷,議論休止者也。
少知曰:「季真之莫爲,接子之或使,二家之議,孰正於其情?孰偏於其理?」
季真接子,並齊之賢人,俱遊稷下。故託二賢明於理。莫,無也。使,爲也。季真以無爲爲道,接子謂道有爲使物之功。各執一家,未爲通論。今少知問此,以定臧否,於素情妙理,誰正誰偏者也?
太公調曰:「雞鳴狗吠,是人之所知。雖有大知,不能以言讀其所自化,又不能以意其所將爲。
夫目見耳聞,雞鳴狗吠,出乎造化,愚智同知。故雖大聖至知,不能用意測其所爲,不能用言道其所以。自然鳴吠,豈道使之然?是知接子之言,於理未當。
斯而析之,精至於无倫,大至於不可圍。
假令精微之物無有倫緒,粗大之物不可圍量,用此道理推而析之,未有一法非自然獨化者也。
或之使,莫之爲,未免於物而終以爲過。
不合於道,故未免於物;各滯一邊,故卒爲過患也。
或使則實,
滯有爲也。
莫爲則虚,
溺無故也。
有名有實,是物之居; 无名无實,在物之虚。
夫情苟滯於有,則所在皆物也;情苟尚無,則所在皆虚也。是知有無在心,不在乎境。
可言可意,言而愈疏。
夫可以言詮,可以意察者,去道彌疏遠也。故當求之於言意之表而後至焉。
未生不可忌, 已死不可阻。
忌,禁也。阻,礙也。突然而生,不可禁忌;忽然而死,有何礙阻。唯當隨變任化,所在而安。字亦有作「沮」者,怨也。處順而死,故不怨喪也。
死生非遠也,理不可覩。
勞息聚散,近在一身,其理窈冥,愚人不見。
或之使,莫之爲,疑之所假。
有無二執,非達者之心;疑惑之人情偏,乃爲議論之也。
吾觀之本,其往无窮;吾求之末,其來无止。无窮无止,言之无也,與物同理。
本,過去也。末,未來也。過去已往,生化無窮,莫測根原,焉可意致!假令盛談無有,旣其偏滯,未免於物,故與物同於一理也。
或使莫爲,言之本也,與物終始。
本,猶始。各執一邊以爲根本者,猶未免於本末也。故與有物同於斯離於物也。
道不可有,有不可无。
夫至道不絶,非有非無。故執有執無,二俱不可也。
道之爲名,所假而行。
道大無名,彊名曰道。假此名教,動而行之也。
或使莫爲,在物一曲,夫胡爲於大方!
胡,何也。方,道也。或使莫爲,未階虚妙,斯乃俗中一物,偏曲之人,何足以造重玄,語乎大道!
言而足,則終日言而盡道; 言而不足,則終日言而盡物。
足,圓徧也。不足,偏滯也。苟能忘言會理,故曰言未嘗言,盡合玄道也。如其執言不能契理,旣乖虚通之道,故盡是滯礙之物也。
道,物之極,言默不足以載。
道,物極處,非道非物,故言默不能盡載之。
非言非默,議有所極。
默非默,議非議,唯當索之於四句之外,而後造於衆妙之門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