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下第三十三


   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,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!
方,道也。自軒頊已下,迄于堯舜,治道藝術,方法甚多,皆隨有物之情,順其所爲之性,任羣品之動植,曾不加之於分表,是以雖教不教,雖爲不爲矣。
古之所謂道術者,果惡乎在?
上古三皇所行道術,隨物任化,淳樸無爲。此之方法,定在何處?假設疑問,發明深理也。
曰:「无乎不在。」
答曰:「無爲玄道,所在有之,自古及今,無處不徧。」
曰:「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」
神者,妙物之名。明者,智周爲義。若使虚通聖道,今古有之,亦何勞彼神人顯兹明智,制禮作樂以導物乎?
「聖有所生,王有所成,
夫虚凝玄道,物感所以誕生;聖帝明王,功成所以降迹,豈徒然哉!
皆原於一。」
原,本也。一,道。雖復降靈接物,混迹和光,應物不離真常,抱一而歸本者也。
不離於宗,謂之天人;不離於精,謂之神人;不離於真,謂之至人。以天爲宗,以德爲本,以道爲門,兆於變化,謂之聖人;
冥宗契本,謂之自然。淳粹不雜,謂之神妙。嶷然不假,謂之至極。以自然爲宗,上德爲本,玄道爲門,觀於機兆,隨物變化者,謂之聖人。已上四人,只是一耳,隨其功用,故有四名也。
以仁爲恩,以義爲理,以禮爲行,以樂爲和,薰然慈仁,謂之君子;
布仁惠爲恩澤,施義理以裁非,運節文爲行首,動樂音以和性,慈照光乎九有,仁風扇乎八方,譬蘭惠芳馨,香氣薰於遐邇,可謂賢矣。
以法爲分,以名爲表,以操爲驗,以稽爲決,其數一二三四是也,
稽,考也。操,執也。法定其分,名表其寔,操驗其行,考決其能。一二三四,卽名法等是也。
百官以此相齒;以事爲常,
自堯舜已下,置立百官。用此四法,更相齒次,君臣物務,遂以爲常,所謂彜倫也。
以衣食爲主,蕃息畜藏,
夫事之不可廢者,耕織也。聖人之不可廢者,衣食也。故國以民爲本,民以食爲天,是以蕃滋生息,畜積藏儲者,皆養民之法。
老弱孤寡爲意,皆有以養,民之理也。 古之人其備乎!
養老哀弱,矜孤恤寡,五帝已下,備有之焉。
配神明,醇天地,育萬物,和天下,
配,合也。夫聖帝無心,因循品物,故能合神明之妙理,同天地之精醇,育宇内之黎元,和域中之羣有。
澤及百姓,明於本數,係於末度,
本數,仁義也。末度,名法也。夫聖心慈育,恩覃黎庶,故能明仁義以崇本,係法名以救末。
六通四闢,小大精粗,其運无乎不在。
闢,法也。大則兩儀,小則羣物,精則神智,粗則形像。通六合以敖游,法四時而變化,隨機運動,無所不在也。
其明而在數度者,舊法﹑世傳之史尚多有之;
史者,《春秋》《尚書》,皆古史也。數度者,仁義法名等也。古舊相傳,顯明在世者,史傳書籍,尚多有之。
其在於《詩》﹑《書》﹑《禮》﹑《樂》者,鄒魯之士﹑搢紳先生多能明之。
鄒,邑名也。魯,國號也。搢,笏也,亦插也。紳,大帶也。先生,儒士也。言仁義名法布在六經者,鄒魯之地儒服之人能明之也。
《詩》以道志,《書》以道事,《禮》以道行,《樂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陰陽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。
道,達也,通也。夫《詩》道情志,《書》道世事,《禮》道心行,《樂》道和適,《易》明卦兆,通達陰陽,《春秋》褒貶,定其名分。
其數散於天下而設於中國者,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。
六經之迹,散在區中,風教所覃,不過華壤。百家諸子,依稀五德,時復稱説,不能大同也。
  天下大亂,
執守陳迹,故不升平。
賢聖不明,
韜光晦迹。
道德不一。
法教多端。
天下多得一
宇内學人,各滯所執,偏得一術,豈能弘通!
察焉以自好。
不能恬淡虚忘,而每運心思察,隨其情好而爲教方。
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
夫目能視色不能聽聲,鼻能聞香不能辨味,各有所主,故不能相通也。
猶百家衆枝也,皆有所長,時有所用。
夫六經五德,百家諸書,其於救世,各有所長。旣未中道,故時有所廢,猶如鼻口,有所不通也。
雖然,不該不徧,一曲之士也。
雖復各有所長,而未能該通周徧,斯乃偏僻之士,滯一之人,非圓通合變者也。
判天地之美,析萬物之理,
一曲之人,各執偏僻,雖著方術,不能會道。故分散兩儀淳和之美,雖析萬物虚通之理也。
察古人之全。寡能備於天地之美,稱神明之容。
觀察古昔全德之人,猶解能備兩儀之亭毒,稱神明之容貌,況一曲之人乎!
是故内聖外王之道,闇而不明,鬱而不發,
玄聖素王,内也;飛龍九五,外也。旣而百家競起,各私所見,是非殽亂,彼我紛紜,遂使出處之道,闇塞而不明,鬱閉而不泄也。
天下之人各爲其所欲焉以自爲方。悲夫!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!
心之所欲,執而爲之,卽此欲心而爲方術,一往逐物,曾不反本,欲求合理,其可得也!旣乖物情,深可悲歎!
後世之學者,不幸不見天地之純,古人之大體。
幸,遇也。天地之純,無爲也。古人大體,樸素也。言後世之人,屬斯澆季,不見無爲之道,不遇淳樸之世。
道術將爲天下裂。
裂,分離也。儒墨名法,百家馳騖,各私所見,咸率己情。道術紛紜,更相倍譎,遂使蒼生棤心無所。分離物性,實此之由也。
  不侈於後世,不靡於萬物,不暉於數度,
侈,奢也。靡,麗也。暉,明也。教於後世,不許奢華,物我窮儉,未常綺麗。旣乖物性,教法不行,故於先王典禮不得顯明於世也。
以繩墨自矯,
矯,厲也。用仁義爲繩墨,以勉厲其志行也。
而備世之急。
世急者,謂陽九百六水火之災也。勤儉節用,儲積財物,以備世之凶災急難也。
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墨翟﹑禽滑釐聞其風而悦之。爲之太過,已之大循。
循,順也。古之道術,禹治洪水,勤儉枯槁,其迹尚在,故言有在於是者。姓禽字滑釐,墨翟弟子也。墨翟滑釐,性好勤儉,聞禹風教,深悦愛之,務爲此道。勤苦過甚,適周己身自順,未堪教被於人矣。
作爲《非樂》,命之曰《節用》。生不歌,死无服。
《非樂節用》,是《墨子》二篇書名也。生不歌,故非樂;死無服,故節用,謂無衣衾棺椁等資葬之服。言其窮儉惜費也。
墨子氾愛兼利而非鬭,
普氾兼愛,利益羣生,使各自足,故無鬭争,以鬭争爲之非也。
其道不怒。
克己勤儉,故不怨怒於物也。
又好學而博,不異,
墨子又好學,博通《墳典》。己旣勤儉,欲物同之也。
不與先王同, 毁古之禮樂。
禮則節文隆殺,樂則鐘鼓羽毛。嫌其侈靡奢華,所以毁棄不用。
黄帝有《咸池》,堯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湯有《大濩》,文王有《辟雍》之樂,武王周公作《武》。
已上是五帝三王樂名也。
古之喪禮,貴賤有儀,上下有等。天子棺槨七重,諸侯五重,大夫三重,士再重。
自天王已下至于士庶,皆有儀法,悉有等級,斯古之禮也。
今墨子獨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无槨,以爲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愛人;以此自行,固不愛已。
師於禹迹,勤儉過分,上則乖於三王,下則逆於萬民。故生死勤窮,不能養於外物;形容枯槁,未可愛於己身也。
未敗墨子道。
未,無也。翟性尹老之意也。
雖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樂而非樂,是果類乎?
夫生歌死哭,人倫之常理;凶哀吉樂,世物之大情。今乃反此,故非徒類矣。
其生也勤,其死也薄,其道大觳。
觳,無潤也。生則勤苦身心,死則資葬儉薄,其爲道乾觳無潤也。
使人憂,使人悲,其行難爲也。恐其不可以爲聖人之道,
夫聖人之道,得百姓之歡心。今乃使物憂悲,行之難久,又無潤澤,故不可以教世也。
反天下之心。天下不堪。墨子雖獨能任,柰天下何!離於天下,其去王也遠矣!
夫王天下者,必須虚心忘己,大順羣生。今乃毁皇王之法,反黔首之性,其於主物,不亦遠乎!
墨子稱道曰:「昔禹之湮洪水,決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。名川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无數。
湮,塞也。昔堯遭洪水,命禹治水,窴塞隄防,通決川瀆,救百六之災,以播種九穀也。
禹親自操橐耜而九雜天下之川。
橐,盛土器也。耜,掘土具也。禹捉耜掘地,操橐負土,躬自辛苦,以導川原。於是舟檝往來,九州雜易。又解:古者字少,以「滌」爲「盪」,「川」爲「原」,凡經九度,言九雜也。又本作「鳩」者,言鳩雜川谷,以導江河也。
腓无胈,脛无毛,沐甚雨,櫛疾風,置萬國。禹大聖也,而形勞天下也如此。」
通導百川,安置萬國,聞啓之泣,無暇暫看,三過其門,不得看子。賴驟雨而洒髮,假疾風而梳頭,勤苦執勞,形容毁悴,遂使腓股無肉,膝脛無毛。禹之大聖,尚自艱辛,況我凡庸,而不勤苦!
使後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爲衣,以跂蹻爲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爲極,
裘褐,粗衣也。木曰跂,草曰蹻也。後世墨者,翟之弟子也。裘褐跂蹻,儉也。日夜不休,力也。用此自苦,爲理之妙極也。
曰:「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謂墨。」
墨者,禹之陳迹也。故不能苦勤,乖於禹道者,不可謂之墨也。
相里勤之弟子,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苦獲﹑已齒﹑鄧陵子之屬,俱誦《墨經》,而倍譎不同,相謂别墨。
姓相里名勤,南方之墨師也。苦獲五侯之屬,並是學墨人也。譎,異也。俱誦《墨經》而更相倍異,相呼爲别墨。
以堅白同異之辯相訾,以觭偶不仵之辭相應,以巨子爲聖人。
訾,毁也。巨,大也。獨唱曰觭,音奇。對辯曰偶。仵,倫次也。言鄧陵之徒,然蹈墨術,堅執堅白,各炫己能,合異爲同,析同爲異。或獨唱而寡和,或賓主而往來,以有無是非之辯相毁,用无倫次之辭相應。勤儉甚者,號爲聖人。
皆願爲之尸, 冀得爲其後世,至今不決。
咸願爲師主,庶傳業將來,對争勝負不能決定也。
墨翟﹑禽滑釐之意則是, 其行則非也。
意在救物,所以是也;勤儉太過,所以非也。
將使後世之墨者,必自苦以腓无胈﹑脛无毛相進而已矣。
進,過也。後世學徒,執墨陳迹,精苦自勵,意在過人也。
亂之上也, 治之下也。
墨子之道,逆物傷性,故是治化之下術,荒亂之上首也。
雖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 將求之不得也, 雖枯槁不舍也,
宇内好儉,一人而已,求其輩類,竟不能得。顦顇如此,終不休廢,率性真好,非矯爲也。
才士也夫!
夫,歎也。逆物傷性,誠非聖賢,亦勤儉救世才能之士耳。
  不累於俗,不飾於物,不苟於人,不忮於衆,
於俗無患累,於物無矯飾,於人無苟且,於衆無逆忮,立於名行以養蒼生也。
願天下之安寧以活民命,人我之養,畢足而止, 以此白心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
每願宇内清夷,濟活黔首,物我儉素,止分知足。以此教迹,清白其心,古術有在,相傳不替矣。
宋鈃﹑尹文聞其風而悦之。
姓宋名鈃,姓尹名文,並齊宣王時人,同游稷下。宋著書一篇,尹著書二篇,咸師於黔而爲之名也。性與教合,故聞風悦愛。
作爲華山之冠以自表,
華山其形如削,上下均平。而宋尹立志清高,故爲冠以表德之異。
接萬物以别宥爲始。
宥,區域也。始,本也。置立名教,應接人間,而區别萬有,用斯爲本也。
語心之容,命之曰心之行。
命,名也。發語吐辭,每令心容萬物,卽名此容受而爲心行。
以聏合驩,以調海内。 請欲置之以爲主。
聏,和也。用斯名教,和調四海,庶令同合,以得驩心。置立此人,以爲物主也。
見侮不辱, 救民之鬭,禁攻寢兵,救世之戰。
寢,息也。防禁攻伐,止息干戈,意在調和,不許戰鬭,假令欺侮,不以爲辱。意在救世,所以然也。
以此周行天下,上説下教。雖天下不取,强聒而不舍者也。
用斯教迹,行化九州,上説君王,下教百姓,雖復物不取用,而强勸喧聒,不自廢舍也。
故曰:上下見厭而强見也。
雖復物皆厭賤,猶自强見勸他,所謂被人輕侮而不恥辱也。
雖然,其爲人太多,其自爲太少,
夫達道聖賢,感而後應,先存諸己,後存諸人。今乃勤强勸人,被厭不已,當身枯槁,豈非自爲太少乎?
曰:「請欲固置五升之飯足矣。」 先生恐不得飽,弟子雖飢,不忘天下,
宋尹稱黔首爲先生,自謂爲弟子,先物後己故也。坦然之迹,意在勤儉。置五升之飯爲一日之食,唯恐百姓之飢,不慮己身之餓,不忘天下,以此爲心。勤儉,故養蒼生也。用斯作法,晝夜不息矣。
日夜不休。曰:「我必得活哉!」 圖傲乎救世之士哉!
圖傲,高大之貌也。言其强力忍垢,接濟黎元,雖未合道,可謂救世之人也。
曰:「君子不爲苛察,
夫賢人君子,恕己寬容,終不用取捨之心苟且伺察於物也。
不以身假物。」
立身求己,不必假物以成名也。
以爲无益於天下者,明之不如已也。
已,止也。苦心勞形,乖道逆物,旣無益於宇内,明不如止而勿行。
以禁攻寢兵爲外,
爲利他,外行也。
以情欲寡淺爲内。
爲自利,内行也。
其小大精粗,其行適至是而止。
自利利他,内外兩行,雖復大小有異,精粗稍殊,而立趨維綱,不過適是而已矣。
  公而不黨,易而无私,決然无主,
公正而不阿黨,平易而無偏私,依理斷決,無的主宰,所謂法者,其在於斯。
趣物而不兩,
意在理趣,而於物無二也。
不顧於慮,不謀於知,於物無擇,與之俱往。
依理用法,不顧前後。斷決正直,無所懼慮。亦不運知法外謀謨,守法而往,酷而無擇。
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
自五帝已來,有以法爲政術者,故有可尚之迹而猶在乎世。
彭䝉﹑田駢﹑慎到聞其風而悦之。
姓彭名䝉,姓田名駢,姓慎名到,並齊之隱士,俱游稷下,各著書數篇。性與法合,故聞風悦愛也。
齊萬物以爲首,曰:「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,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。」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,故曰:「選則不徧,
夫天覆地載,各有所能;大道包容,未嘗辯説。故知萬物有可不可,隨其性分,但當任之,若欲揀選,必不周徧也。
教則不至, 道則无遺者矣。」
異物不同,禀性各異,以此教彼,良非至極。若率至玄道,則物皆自得而無遺失矣。
是故慎到棄知去己,而緣不得已。泠汰於物,以爲道理。
泠汰,猶揀鍊也。息慮棄知,忘身去己,機不得已,感而後應,揀鍊是非,據法斷決。慎到守此,用爲道理。
曰:「知不知,將薄知而後鄰傷之者也。」
鄰,近也。夫知則有所不知,故薄淺其知。雖復薄知,而未能都忘,故猶近傷於理。
謑髁无任,而笑天下之尚賢也;
謑髁,不定貌也。隨物順情,無的任用,物各自得,不尚賢能,故笑之也。
縱脱无行,而非天下之大聖;
縱恣脱略,不爲仁義之德行;忘遺陳迹,故非宇内之聖人也。
椎拍輐斷,與物宛轉;
椎拍,笞撻也。輐斷,行刑也。宛轉,變化也。復能打拍刑戮,而隨順時代,故能與物變化而不固執之者也。
舍是與非,苟可以免。
不固執是非,苟且免於當世之爲也。
不師知慮,不知前後,
不師其成心,不運用知慮,亦不瞻前顧後,矯性爲情,直舉宏綱,順物而已。
魏然而已矣。
魏然,不動之貌也。雖復處俗同塵,而魏然獨立也。
推而後行,曳而後往。
推而曳之,緣不得已;感而後應,非先唱也。
若飄風之還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,全而无非,動静无過,未嘗有罪。
磨,磑也。隧,轉也。如飄風之回,如落羽之旋,若磑石之轉,三者無心,故能全得。是以無是無非,無罪無過。無情任物,故致然也。
是何故?
假設疑問,以顯其能。
夫无知之物,无建己之患,无用知之累,動静不離於理,是以終身无譽。
夫物莫不耽滯身己,建立功名,運用心知,没溺前境。今磨磑等,行藏任物,動静無心,恒居妙理,患累斯絶,是以終於天命,無咎無譽也。
故曰:「至於若无知之物而已,无用賢聖。 夫塊不失道。」
貴尚無知,情同瓦石,無用賢聖,闇若夜游,遂如土塊,名爲得理。慎到之惑,其例如斯。
豪桀相與笑之曰:「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,而至死人之理。」
夫得道賢聖,照物無心,德合二儀,明齊三景。今乃以土塊爲道,與死何殊?旣無神用,非生人之行也。是以英儒贍聞,玄通豪桀,知其乖理,故嗤笑之。
適得怪焉。
不合至道者,適爲其怪也。
田駢亦然,學於彭䝉,得不教焉。
田駢慎到,禀業彭䝉,縱任放誕,無所教也。
彭䝉之師曰:「古之道人,至於莫之是﹑莫之非而已矣。 其風窢然,惡可而言。」
窢然,迅速貌也。古者道人,虚懷忘我,指爲天地,無復是非。風教窢然,隨時過去,何可留其聖迹,執而言之也。
常反人,不聚觀,
未能大順羣品,而每逆忤人心,亦不能致蒼生之稱其瞻望也。
而不免於魭斷。
魭斷,無圭角貌也。雖復立法施化,而未能大齊萬物,故不免於魭斷也。
其所謂道非道,而所言之韙不免於非。
韙,是也。慎到所謂爲道者,非正道也。所言爲是者,不是也,故不免於非也。
彭䝉﹑田駢﹑慎到不知道。
雖復習尚虚忘,以無心爲道,而未得圓照,故不知也。
雖然,㮣乎皆嘗有聞者也。
彭䝉之類,雖未體真,而志尚知,略有梗㮣,更相師祖,皆有禀承,非獨臆斷,故嘗有聞之也。
  以本爲精,以物爲粗,
本,無也。物,有也。用无爲妙道爲精,用有爲事物爲粗。
以有積爲不足, 澹然獨與神明居。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
貪而儲積,心常不足,知足止分,故清廉虚澹,絶待獨立而精神,道無不在,自古有之也。
關尹﹑老聃聞其風而悦之。
姓尹名憙,字公度,周平王時函谷關令,故爲之關尹也。姓李名耳,字伯陽,外字老聃,卽尹憙之師老子也。師資唱和,與理相應,故聞無爲之風而悦愛之也。
建之以常无有, 主之以太一。
太者,廣大之名,一以不二爲稱。言大道曠蕩,無不制圍,括囊萬有,通而爲一,故謂之太一也。建立言教,每以凝常無物爲宗,悟其指歸,以虚通太一爲主。斯蓋好儉以勞形質,未可以教他人,亦無勞敗其道術也。
以濡弱謙下爲表,以空虚不毁萬物爲實。
表,外也。以柔弱謙和爲權智外行,以空惠圓明爲實智内德也。
關尹曰:「在己无居,
成功弗居,推功於物,用此在己而修其身也。
形物自著。」
委任萬物,不伐其功,故彼之形性各自彰著也。
其動若水,其静若鏡,其應若響。
動若水流,静如縣鏡,其逗機也似響應聲,動静無心,神用故速。
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。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
芴,忽也。亡,無也。夫道非有非無,不清不濁,故闇忽似無。體非無也,静寂如清也,是己同靡清濁,和蒼生之淺見也。遂以此清虚無爲而爲德者,斯喪道矣。
未嘗先人而常隨人。
和而不唱也。
老聃曰:「知其雄,守其雌,爲天下谿;知其白,守其辱,爲天下谷。」
夫英雄俊傑,進躁所以夭年;雌柔謙下,退静所以長久。是以去彼顯白之榮華,取此韜光之屈辱,斯乃學道之樞機,故爲宇内之谿谷也。而谿谷俱是川壑,但谿小而谷大,故重言耳。
人皆取先,己獨取後。
俗人皆尚勝趨先,大聖獨謙卑處後,故道經云「後其身而身先」故也。
曰:「受天下之垢。」
退身居後,推物在先,斯受垢辱之者。
人皆取實,
貪資貨也。
己獨取虚。
守冲寂也。
「无藏也故有餘。」
藏,積也。知足守分,散而不積,故有餘。
巋然而有餘。
巋然,獨立之謂也。言清廉潔己,在物至稀,獨有聖人無心而已。
其行身也,徐而不費,
費,損也。夫達道之人,無近恩惠,食苟簡之田,立不貸之圃,從容閑雅,終不損己爲於物耳,以此爲行而養其身也。
无爲也而笑巧。
率性而動,淳朴無爲,嗤彼俗人,機心巧僞也。
人皆求福,己獨曲全。 曰:「苟免於咎。」
咎,禍也。俗人愚迷,所爲封執,但知求福,不能慮禍。唯大聖虚懷,委曲隨物,保全生道,且免災殃。
以深爲根, 以約爲紀。
以深玄爲德之本根,以儉約爲行之綱紀。
曰:「堅則毁矣, 鋭則挫矣。」
毁損堅剛之行,挫止貪鋭之心,故《道經》云「挫其鋭」。
常寬容於物, 不削於人。
退己謙和,故寬容於物;知足守分,故不侵削於人也。
可謂至極。關尹﹑老聃乎,古之博大真人哉!
關尹老子,古之大聖,窮微極妙,冥真合道。教則浩蕩而宏博,理則廣大而深玄。莊子庶幾,故有斯嘆也。
  寂漠无形,變化无常,
妙本無形,故寂漠也;迹隨物化,故無常也。
死與?生與?天地並與?神明往與?
以死生爲晝夜,故將二儀並也;隨造化而轉變,故共神明往矣。
芒乎何之?忽乎何適?
委自然而變化,隨芒忽而敖游,旣無情於去取,亦任命而之適。
萬物畢羅,莫足以歸。
包羅庶物,囊括宇内,未嘗離道,何處歸根!
古之道術有在於是者,莊周聞其風而悦之。以謬悠之説,荒唐之言,无端崖之辭,時恣縱而不儻?不以觭見之也。
謬,虚也。悠,遠也。荒唐,廣大也。恣縱,猶放任也。觭,不偶也。而莊子應世挺生,冥契玄道,故能致虚遠深宏之説,無涯無緒之談,隨時放任而不偏黨,和氣混俗,未嘗觭介也。
以天下爲沉濁,不可與莊語。
莊語,猶大言也。宇内黔黎,沉滯闇濁,咸溺於小辯,未可與説大言也。
以巵言爲曼衍,以重言爲真,以寓言爲廣。
巵言,不定也。曼衍,無心也。重,尊老也。寓,寄也。夫巵滿則傾,巵空則仰,故以巵器以況至言。而耆艾之談,體多真實,寄之他人,其理深廣,則鴻蒙雲將海若之徒是也。
獨與天地精神往來,而不敖倪於萬物。
敖倪,猶驕矜也。抱真精之智,運不測之神,寄迹域中,生來死往,謙和順物,固不驕矜。
不譴是非, 以與世俗處。
譴,責也。是非無主,不可窮責,故能混世揚波,處於塵俗也。
其書雖瓌瑋,而連犿无傷也。
瓌瑋,宏壯也。連犿,和混也。莊子之書,其旨高遠,言猶涉俗,故合物而無傷。
其辭雖參差,而諔詭可觀。
參差者,或虚或實,不一其言也。諔詭,猶滑稽也。雖寓言託事,時代參差,而諔詭滑稽,甚可觀閲也。
彼其充實,不可以已。
已,止也。彼所著書,辭清理遠,括囊無實,富贍無窮,故不止極也。
上與造物者遊,而下與外死生﹑无終始者爲友。
乘變化而遨遊,交自然而爲友,故能混同生死,冥一始終。本妙迹粗,故言上下。
其於本也,弘大而闢,深閎而肆;其於宗也,可謂調適而上遂矣。
闢,開也。弘,大也。閎,亦大也。肆,申也。遂,達也。言至本深大,申暢開通,真宗調適,上達玄道也。
雖然,其應於化而解於物也,
言此《莊》書雖復諔詭,而應機變化,解釋物情,莫之先也。
其理不竭,其來不蜕,
蜕,脱捨也。妙理虚玄,應無窮竭,而機來感己,終不蜕而捨之也。
芒乎昧乎,未之盡者。
芒昧,猶窈冥也。言莊子之書,窈窕深遠,芒昧恍忽,視聽無辯,若以言象徵求,末窮其趣也。
  惠施多方,其書五車,其道舛駁,其言也不中。
舛,差殊也。駁,雜揉也。旣多方術,書有五車,道理殊雜而不純,言辭雖辯而無當也。
歷物之意,
心遊萬物,歴覽辯之。
曰:「至大无外,謂之大一;至小无内,謂之小一。
囊括無外,謂之大也;入於無間,謂之小也。雖復大小異名,理歸無二,故曰一也。
无厚,不可積也,其大千里。
理旣精微,搏之不得。妙絶形色,何厚之有!故不可積而累之也。非但不有,亦乃不無,有無相生,故大千里也。
天與地卑,山與澤平。
夫物情見者,則天高而地卑,山崇而澤下。今以道觀之,則山澤均平,天地一致矣。《齊物》云:莫大於秋豪而太山爲小,卽其義也。
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
睨,側視也。居西者呼爲中,處東者呼爲側,則無中側也。猶生死也,生者以死爲死,死者以生爲死。日旣中側不殊,物亦死生無異也。
大同而與小同異,此之謂小同異;
物情分别,見有同異,此小同異也。
萬物畢同畢異,此之謂大同異。
死生交謝,寒暑遞遷,形性不同,體理無異,此大同異也。
南方无窮而有窮。
知四方無窮,會有物也。形不盡形,色不盡色,形與色相盡也;知不窮知,物不窮物,窮與物相盡也。只爲無厚,故不可積也。獨言南方,舉一隅,三可知也。
今日適越而昔來。
夫以今望昔,所以有今;以昔望今,所以有昔。而今自非今,何能有昔!昔自非昔,豈有今哉!旣其無昔無今,故曰今日適越而昔來可也。
連環可解也。
夫環之相貫,貫於空處,不貫於環也。是以兩環貫空,不相涉入,各自通轉,故可解者也。
我知天下之中央,燕之北﹑越之南是也。
夫燕越二邦,相去迢遞,人情封執,各是其方。故燕北越南,可爲天中者也。
氾愛萬物,天地一體也。」
萬物與我爲一,故氾愛之;二儀與我並生,故同體也。
惠施以此爲大,觀於天下而曉辯者,
惠施用斯道理,自以爲最,觀照天下,曉示辯人也。
天下之辯者相與樂之。
愛好旣同,情性相感,故域中辯士,樂而學之也。
卵有毛。
有無二名,咸歸虚寂。俗情執見,謂卵無毛。名謂旣空,有毛可也。
雞三足。
數之所起,自虚從無,從無適有,三名斯立。是知二三,竟無實體,故雞之二足可名爲三,雞足旣然,在物可見者也。
郢有天下。
郢,楚都也,在江陵北七十里。夫物之所居,皆有四方,是以燕北越南,可謂天中。故楚都於郢,地方千里,何妨卽天下者邪!
犬可以爲羊。
名無得物之功,物無應名之實,名實不定,可呼犬爲羊。鄭人謂玉未理者爲璞,周人謂鼠未腊者亦曰璞,故形在於物,名在於人也。
馬有卵。
夫胎卵濕化,人情分别,以道觀者,未始不同。鳥卵旣有毛,獸胎何妨名卵也。
丁子有尾。
楚人呼蝦蟆爲丁子也。夫蝦蟆無尾,天下共知,此蓋物情,非關至理。以道觀之者,無體非無。非無尚得稱無,何妨非有可名尾也。
火不熱。
火熱水冷,起自物情。據理觀之,非冷非熱。何者?南方有食火之獸,聖人則入水不濡。以此而言,固非冷熱也。又譬杖加於體而痛發於人,人痛杖不痛,亦猶火加體而熱發於人,人熱火不熱也。
山出口。
山本無名,山名出自人口。在山旣爾,萬法皆然也。
輪不蹍地。
夫車之運動,輪轉不停,前迹已過,後塗未至。除却前後,更無蹍時,是以輪雖運行,竟不蹍於地也。猶《肇論》云:「旋風偃嶽而常静,江河競注而不流,野馬飄鼓而不動,日月歴天而不周。」復何怪哉!復何怪哉!
目不見。
夫目之見物,必待於緣。緣旣體空,故知目不能見之者也。
指不至,至不絶。
夫以指指物而非指,故指不至也。而自指得物,故至不絶者也。
龜長於蛇。
夫長短相形,則無長無短。謂蛇長龜短,乃是物之滯情。今欲遣此昏迷,故云龜長於蛇也。
矩不方,規不可以爲圓。
夫規圓矩方,其來久矣,而名謂不定,方圓無實,故不可也。
鑿不圍枘。
鑿者,孔也。枘者,内孔中之木也。然枘入鑿中,本穿空處,不關涉,故不能圍。此猶連環可解義也。
飛鳥之景未嘗動也。
過去已滅,未來未至,過未之外,更無飛時。唯鳥與影,嶷然不動。是知世間卽體皆寂,故《論》云:「然則四象風馳,璇璣電卷,得意豪微,雖遷不轉。」所謂物不遷者也。
鏃矢之疾,而有不行﹑不止之時。
鏃,矢耑也。夫幾發雖速,不離三時,無異輪行,何殊鳥影?旣不蹍不動,鏃矢豈有止有行?亦如利刀割三條絲,其中亦有過去未來見在之者也。
狗非犬。
狗之與犬,一物兩名。名字旣空,故狗非犬也。狗犬同實異名,名實合則彼謂狗﹑此謂犬也,名實離則彼謂狗異於犬也。《墨子》曰:「狗,犬也,然狗非犬也。」
黄馬驪牛三。
夫形非色,色乃非形。故一馬一牛,以之爲二,添馬之色而可成三。曰黄馬,曰驪牛,曰黄驪,形爲三也。亦猶一與言爲二,二與一爲三者也。
白狗黑。
夫名謂不實,形色皆空,欲反執情,故指白爲黑也。
孤駒未嘗有母。一尺之捶,日取其半,萬世不竭。
捶,杖也。取,折也。問曰:「一尺之杖,今朝折半,逮乎後夕,五寸存焉,兩日之間,捶當窮盡。此事顯著,豈不竭之義乎?」答曰:「夫名以應體,體以應名。故以名求物,物不能隱也。是以執名責實,名曰尺捶,每於尺取,何有窮時?若於五寸折之,便虧名理。乃曰半尺,豈是一尺之義邪?」
辯者以此與惠施相應,終身无窮。桓團﹑公孫龍辯者之徒,
姓桓名團,姓公孫名龍,並趙人,皆辯士也,客游平原君之家。而公孫龍著《守白論》,見行於世。用此上來尺捶言,更相應和,以斯卒歲,無復窮已。
飾人之心,易人之意,
縱兹玄辯,彫飾人心,用此雅辭,改易人意。
能勝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辯者之囿也。
辯過於物,故能勝人之口;言未當理,故不服人之心。而辯者之徒,用爲苑囿。又解:囿,域也。惠施之言未冥於理,所詮限域,莫出於斯者也。
惠施日以其知與人之辯,特與天下之辯者爲怪,此其柢也。
特,獨也,字亦有作「將」者。怪,異也。柢,體也。惠子日用分别之知,共人評之,獨將一己與天地殊異,雖復姦狡萬端,而本體莫過於此。
然惠施之口談,自以爲最賢,
然,猶如此也。言惠施解理,亞乎莊生,加之口談最賢於衆,豈似諸人直辯而已!
曰:「天地其壯乎,施存雄而无術。」
壯,大也。術,道也。言天地與我並生,不足稱大。意在雄俊,超世過人,旣不謙柔,故無真道。而言其壯者,猶獨壯也。
南方有倚人焉,曰黄繚,問天地所以不墜不陷,風雨雷霆之故。
住在南方,姓黄名繚,不偶於俗,羈異於人,游方之外賢士者也。聞惠施聰辯,故來致問。問二儀長久,風雨雷霆,動静所發,起何端緒。
惠施不辭而應,不慮而對,
意氣雄俊,言辯縱横,是以未辭謝而應機,不思慮而對答者也。
徧爲萬物説。説而不休,多而无已,猶以爲寡,益之以怪,
徧爲陳説萬物根由,并辯二儀雷霆之故,不知休止,猶嫌簡約,故加奇怪以騁其能者也。
以反人爲實,而欲以勝人爲名,是以與衆不適也。
以反人情,曰爲實道。每欲超勝羣物,出衆爲心,意在聲名,故不能和適於世者也。
弱於德,强於物,其塗隩矣。
塗,道也。德術甚弱,化物極强,自言道理,異常深隩也。
由天地之道觀惠施之能,其猶一蚉一䖟之勞者也。其於物也何庸!
由,從也。庸,用也。從二儀生成之道,觀惠施化物之能,無異乎蚉䖟飛空,鼓翅喧擾,徒自勞倦,曾何足云!益物之言,便成無用者也。
夫充一尚可,曰愈貴,道幾矣!
幾,近也。夫惠施之辯,詮理不弘,於萬物之中,尚可充一數而已。而欲鋭情貴道,飾意近真,慤而論之,良未可也。
惠施不能以此自寧,散於萬物而不厭,卒以善辯爲名。
卒,終也。不能用此玄道以自安寧,而乃散亂精神,高談萬物,竟無道存目擊,卒有辯者之名耳!
惜乎!惠施之才,駘蕩而不得,逐萬物而不反,是窮響以聲,形與影競走也,悲夫!
駘,放也。痛惜惠施有才無道,放蕩辭辯,不得真原,馳逐萬物之末,不能反歸於妙本。夫得理莫若忘知,反本無過息辯。今惠子役心術求道,縱河瀉以索真,亦何異乎欲逃響以振聲,將避影而疾走者也!洪才若此,深可悲傷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