田子方第二十一


  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,數稱谿工。 文侯曰:「谿工子之師邪?」子方曰:「非也,无擇之里人也。稱道數當,故无擇稱之。」 文侯曰:「然則子无師邪?」子方曰:「有。」曰:「子之師誰邪?」子方曰:「東郭順子。」文侯曰:「然則天子何故未嘗稱之?」 子方曰:「其爲人也真,
無假也。
人貌而天,
雖貌與人同,而獨任自然。
虚緣而葆真,
虚而順物,故真不失。
清而容物。
夫清者,患於大絜;今清而容物,與天同也。
物无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
曠然清虚,正己而已,而物邪自消。
无擇何足以稱之!」 子方出,文侯儻然,終日不言。召前立臣而語之曰:「遠矣!全德之君子。 始吾以聖知之言,仁義之行爲至矣;吾聞子方之師,吾形解而不欲動,口鉗而不欲言。
自覺其近。
吾所學者真直土梗耳!
非真物也。
夫魏真爲我累耳!」
知至貴者,以人爵爲累也。
  温伯雪子適齊,舍於魯。魯人有請見之者,温伯雪子曰:「不可,吾聞中國之君子,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,吾不欲見也。」 至於齊,反舍於魯,是人也又請見。 温伯雪子曰:「往也蘄見我,今也又蘄見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」 出而見客,入而歎;明日見客,又入而歎。其僕曰:「每見之客也,必入而歎,何邪?」 曰:「吾固告子矣,中國之民,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。昔之見我者,進退一成規一成矩,從容一若龍一若虎,
槃辟其步,逶蛇其迹。
其諫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,
禮義之弊,有斯飾也。
是以歎也!」 仲尼見之而不言。
已知其心矣。
子路曰:「吾子欲見温伯雪子久矣,見之而不言,何邪?」 仲尼曰:若夫人者,目擊而道存矣!亦不可以容聲矣!」
目裁往,意已達,無所容其德音也。
  顔淵問於仲尼曰:「夫子步亦步,夫子趨亦趨,夫子馳亦馳,夫子奔逸絶塵,而回瞠若乎後矣!」夫子曰:「回,何謂邪?」曰:「夫子步亦步也,夫子言亦言也;夫子趨亦趨也,夫子辯亦辯也;夫子馳亦馳也,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;及奔逸絶塵而回瞠若乎後者,夫子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,无器而民蹈乎前,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!」 仲尼曰:「惡!可不察與?夫哀莫大於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
夫心以死爲死,乃更速其死;其死之速,由哀以自喪也。無哀則已,有哀則心死者,乃哀之大也。
日出東方而入於西極,萬物莫不比方。
皆可見也。
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後成功,
目成見功,足成行功也。
是出則存,是入則亡。
直以不見爲亡耳,竟不亡。
萬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
待隱謂之死,待顯謂之生,竟無死生也。
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,
夫有不得變而爲無,故一受成形,則化盡無期也。
效物而動,
自無心也。
日夜无隙,
恒化新也。
而不知其所終;
不以死爲死也。
薰然其成形,
薰然自成,又奚爲哉!
知命不能規乎其前,丘以是日徂。
不係於前,與變俱往,故日徂。
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與?
夫變化不可執而留也,故雖執臂相守而不能令停。若哀死者,則此亦可哀也。今人未嘗以此爲哀,奚獨哀死邪?
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。彼已盡矣,而汝求之以爲有,是求馬於唐肆也。
唐肆,非停馬處也。言求向者之有,不可復得也。人之生若馬之過肆耳,恒無駐須臾,新故之相續,不舍晝夜也。著,見也。言女殆見吾所以見者耳。吾所以見者,日新也,故已盡矣,汝安得有之!
吾服,汝也甚忘;
服者,思存之謂也。甚忘,謂過去之速也。言汝去忽然,思之恒欲不及。
汝服,吾也亦甚忘。
俱爾耳,不問賢之與聖,未有得停者。
雖然,汝奚患焉!雖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」
不忘者存,謂繼之以日新也。雖忘故吾,而新吾已至,未始非吾,吾何患焉!故能離俗絶塵,而與物無不冥也。
  孔子見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將被髮而乾,慹然似非人。
寂泊之至。
孔子便而待之。 少焉見,曰:「丘也眩與?其信然與?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,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。」
無其心身,而後外物去也。
老聃曰:「吾遊心於物之初。」
初,未有而歘有。故遊於物初,然後明有物之不爲而自有也。
孔子曰:「何謂邪?」 曰:「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。
欲令仲尼必求於言意之表也。
嘗爲汝議乎其將:
試議陰陽,以擬向之無形耳,未之敢必。
至陰肅肅,至陽赫赫。肅肅出乎天,赫赫發乎地。
言其交也。
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爲之紀而莫見其形。
莫見爲紀之形,明其自爾。
消息滿虚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爲,
未嘗守故。
而莫見其功。
自爾故無功。
生有所乎萌,
萌於未聚也。
死有所乎歸,
歸於散也。
始終相反乎无端,而莫知乎其所窮。
所謂迎之不見其首,隨之不見其後。
非是也,且孰爲之宗!」 孔子曰:「請問遊是。」 老聃曰:「夫得是至美至樂也。得至美而遊乎至樂,謂之至人。」
至美無美,至樂無樂故也。
孔子曰:「願聞其方。」 曰:「草食之獸,不疾易藪;水生之蟲,不疾易水。行小變而不失其大常也,
死生亦小變也。
喜怒哀樂不入於胷次。
知其小變而不失大常故。
夫天下也者,萬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則四支百體將爲塵垢,而死生終始將爲晝夜,而莫之能滑,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!
愈不足患。
棄隸者若棄泥塗,知身貴於隸也,
知身之貴於隸,故棄之若遺土耳。苟知死生之變所在皆我,則貴者常在也。
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。
所貴者我也,而我與變俱,故無失也。
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,夫孰足以患心!已爲道者解乎此。」
所謂縣解。
孔子曰:「夫子德配天地,而猶假至言以脩心,古之君子孰能脱焉?」 老聃曰:「不然。夫水之於汋也,无爲而才自然矣。至人之於德也,不脩而物不能離焉,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脩焉!」
不脩不爲而自得也。
孔子出,以告顔回,曰:「丘之於道也,其猶醯雞與!
醯雞者,甕中之蠛蠓。
微夫子之發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」
比吾全於老聃,猶甕中之與天地矣。
  莊子見魯哀公,哀公曰:「魯多儒士,少爲先生方者。」 莊子曰:「魯少儒。」 哀公曰:「舉魯國而儒服,何謂少乎?」 莊子曰:「周聞之,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,履句屨者知地形,緩佩玦者事至而斷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爲其服也;爲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 公固以爲不然,何不號於國中曰:『無此道而爲此服者,其罪死。』」於是哀公號之,五日而魯國无敢儒服者。 獨有一丈夫,儒服而立乎公門。公卽召而問以國事,千轉萬變而不窮。莊子曰:「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,可謂多乎?」
德充於内者,不脩飾於外。
  百里奚爵禄不入於心,故飯牛而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賤,與之政也。 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,故足以動人。
内自得者,外事全也。
  宋元君將畫圖,衆史皆至,受揖而立,舐筆和墨,在外者半。 有一史後至者,儃儃然不趨,受揖不立。因之舍,公使人視之,則解衣槃礴臝。君曰:「可矣,是真畫者也!」
内足者,神間而意定。
  文王觀於臧,見一丈夫釣,而其釣莫釣。
聊以卒歲。
非持其釣有釣者也,
竟無所求。
常釣也。
不以得失經意,其於假釣而已。
文王欲舉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;欲終而釋之,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。 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:「昔者寡人夢見良人,黑色而𩑺,乘駁馬而偏朱蹄,號曰:『寓而政於臧丈人,庶幾乎民有瘳乎!』」 諸大夫蹵然曰:「先君王也。」 文王曰:「然則卜之。」諸大夫曰:「先君之命,王其无它,又何卜焉!」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法无更,偏令無出。 三年,文王觀於國,則列士壞植散羣,長官者不成德,斔斛不敢入於四境。 列士壞植散羣,則尚同也;
所謂「和其光,同其塵」。
長官者不成德,則同務也;
絜然自成,則與衆務異也。
斔斛不敢入於四境,則諸侯无二心也。
天下相信,故能同律度量衡也。
文王於是焉以爲大師,北面而問曰:「政可以及天下乎?」臧丈人昧然而不應,泛然而辭,朝令而夜遁,終身无聞。
爲功者非己,故功成而身不得不退,事遂而名不得不去。名去身退,乃可以及天下也。
顔淵問於仲尼曰:「文王其猶未邪?又何以夢爲乎?」 仲尼曰:「默,汝无言!夫文王盡之也,
任諸大夫而不自任,斯盡之也。
而又何論刺焉!彼直以循斯須也。」
斯須者,百姓之情當悟未悟之頃。故文王循而發之,以合其大情也。
  列御寇爲伯昏无人射,引之盈貫,
盈貫,謂溢鏑也。
措杯水其肘上,
左手如拒石,右手如附枝。右手放發,而左手不知,故可措之杯水也。
發之適矢復沓,
矢,去也。箭適去,復歃沓也。
方矢復寓。
箭方去,未至的也,復寄杯於肘上,言其敏捷之妙也。
當是時,猶象人也。
不動之至。
伯昏无人曰:「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 嘗與汝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若能射乎?」 於是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臨百仞之淵,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進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 伯昏无人曰:「夫至人者,上闚青天,下潛黄泉,揮斥八極,神氣不變。
揮斥,猶縱放也。夫德充於内,則神滿於外,無遠近幽深,所在皆明,故審安危之機,而泊然自得也。
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爾於中也殆矣夫!」
不能明至分,故有懼。有懼而所喪多矣,豈唯射乎!
 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:「子三爲令尹而不榮華,三去之而无憂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,子之用心獨柰何?」 孫叔敖曰:「吾何以過人哉!吾以其來不可却也,其去不可止也,吾以爲得失之非我也,而无憂色而已矣,我何以過人哉! 且不知其在彼乎?其在我乎?其在彼邪亡乎我,在我邪亡乎彼。
曠然無係,玄同彼我,則在彼非獨亡,在我非獨存也。
方將躊躇,方將四顧,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!」
躊躇四顧,謂無可無不可。
仲尼聞之曰:「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説,美人不得濫,盗人不得刦,伏戲黄帝不得友。
伏戲黄帝者,功號耳,非所以功者也。故況功號於所以功,相去遠矣,故其名不足以友其人也。
死生亦大矣,而无變乎己,況爵禄乎! 若然者,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,入乎淵泉而不濡,處卑細而不憊,充滿天地,旣以與人己愈有。」
割肌膚以爲天下者,彼我俱失也。使人人自得而己者,與人而不損於己也。其神明充滿天地,故所在皆可。所在皆可,故不損己爲物,而放於自得之地也。
  楚王與凡君坐。少焉,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。
言有三亡徵也。
凡君曰:「凡之亡也,不足以喪吾存。
遺凡故也。
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,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
夫遺之者,不以亡爲亡,則存亦不足以爲存矣。曠然無矜,乃常存也。
由是觀之,則凡未始亡,而楚未始存也。
存亡更在於心之所惜耳,天下竟無存亡。